良嫔这一病,高热虽被太医用药强行压下,但那股急怒攻心、郁结于内的症候却缠绵不去。
她整个人恹恹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花,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几岁。
那日明慧尖利刺耳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屈辱、愤怒、伤心,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自身命运的悲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然而,当宫人小心翼翼地禀报八阿哥前来探望时,良嫔浑浊的眼中却猛地闪过一丝惊慌。
她强撑着支起身子,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快!快扶我起来梳洗!还有,昨日的事,谁也不准在八爷面前透露半个字!就说……就说我是挪宫时不小心着了风寒,身子本就弱,这才病得重了些!谁要是敢多嘴,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们噤若寒蝉,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漱口净面,挽起有些散乱的发髻,又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还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淡淡敷了一层脂粉,遮掩病容。
胤禩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额娘虽然精神不济,但勉强收拾齐整,靠在引枕上对他露出温柔笑容的模样。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虚弱和勉强。
“儿子给额娘请安。”胤禩快步上前,行礼问安,眉头微蹙,眼中是真实的担忧,“听闻额娘病了,儿子心下焦急。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
他目光扫过室内,并未见到明慧的身影,心中不由掠过一丝不快。额娘新晋位份,又病着,她作为儿媳,竟不来侍疾?
良嫔捕捉到儿子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情绪,心中既酸楚又有一丝隐秘的安慰。
她连忙扯出一抹更温婉的笑,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快起来,地上凉。额娘没事,就是昨日挪宫,里外忙乱,不小心吹了风,染了点风寒,歇息几日便好了。太医也说无大碍,吃几剂药发散发散就好。”
她刻意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明慧,“你公务繁忙,不必总惦记着我。你福晋……她昨日送了些上好的血燕和药材来,很是周到。这里是禧嫔娘娘的长春宫,我们住在后殿,没得太过张扬,反倒不好。”
她这番话,既解释了病情,又替明慧的缺席找了合理的借口,还将自己放在了识大体、不惹麻烦的位置上。
胤禩闻言,心中的那点不快果然消散了些。
他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温声道:“额娘如今是嫔位,安心养病才是正理。明慧她……性子是直了些,但心地不坏,额娘多担待。” 他这话,与其说是为明慧开脱,不如说是在安抚自己,维持一种家庭和睦的表象。
他深知明慧的脾气,也明白额娘的性子,两人之间有些龃龉在所难免,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他乐得装作不知。他的野心,他的抱负,需要后院的稳定,需要郭络罗氏家族的支持。
良嫔垂下眼睑,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顺从地点点头:“额娘晓得。你们夫妻和睦,额娘就放心了。”
就在母子二人各怀心思,维持着这表面温情的时候,殿外传来了通报声,八福晋来了。
胤禩有些意外地挑眉,刚想起身,却见明慧已经带着两个捧着大小锦盒的丫鬟,款款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较为素雅的湖蓝色缠枝莲纹旗袍,头上也只簪了两支白玉簪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丝毫不见昨日的凌厉锋芒。
“给额娘请安。”明慧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又转向胤禩,柔声道,“爷也在。妾身想着额娘病中需要静养,便只派人先送了药材过来,怕扰了额娘休息。今日瞧着时辰好些了,特意炖了冰糖燕窝,又寻了些温和补气的药材送来,给额娘补补身子。” 她语气温婉,举止得体,与昨日判若两人。
良嫔放在锦被下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了掌心,面上却迅速堆起慈爱又略带病弱的笑容:“快起来,难为你有心了。我这就是点小风寒,还劳动你亲自跑一趟。”
明慧走上前,亲自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剔红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盅炖得晶莹剔透的燕窝。“额娘快别这么说,伺候您原是儿媳的本分。这燕窝是刚炖好的,温度正好,额娘尝尝?” 她说着,竟亲自拿起小勺,作势要喂。
良嫔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让宫女来就好。” 语气带着受宠若惊。
明慧却坚持,动作轻柔地舀了一勺,送到良嫔唇边,笑容温顺:“额娘就让儿媳尽尽孝心吧。”
良嫔只得张口咽下,婆媳二人一个喂得耐心,一个吃得“感动”,场面一时间显得无比和谐温馨。
胤禩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母慈子孝”、“夫妻同心”的画面,心中最后那点因明慧未至而产生的不快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足和欣慰。
看来,明慧虽然性子烈,但还是懂分寸、识大体的。额娘也宽容,不与她计较。这样就好,这样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他又坐了一会儿,关切地叮嘱了良嫔好生休养,便因前朝还有事务要处理,起身告辞了。明慧自然也一同告退,言称不打扰额娘休息。
夫妻二人相偕离去,背影看上去倒是颇为登对。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良嫔脸上那强撑的、慈爱的笑容才瞬间垮塌下来,变得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疲惫。
她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靠在床头,望着那碗已经微凉的燕窝,眼中没有任何温度。
而走出长春宫的明慧,在踏上自家马车后,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也立刻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不屑与冷然的淡漠。
她接过心腹丫鬟递上的热帕子,仔细地擦了擦刚才喂药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马车轱辘向前,驶离了皇宫。车厢内,明慧闭目养神,心中冷笑。经过嬷嬷提点,她自然明白在胤禩面前维持“贤惠”形象的重要性。至于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婆婆?面上过得去就行了,难道还真指望她真心孝敬不成?
长春宫后殿内,良嫔缓缓躺下,拉高锦被,将自己深深埋入其中。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绣着缠枝莲的枕套。
经此一事,她彻底明白了。什么母子亲情,什么婆媳伦常,在儿子的野心和现实的力量面前,都是如此苍白无力。她所能做的,也只是配合着演好这出“家和万事兴”的戏码,在这冰冷的深宫里,苟延残喘罢了。
这紫禁城,最不缺的,就是粉饰的太平与藏在笑容下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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