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沉寂后,萧玉镜终于再次出现在大晏朝会的金銮殿上。
她依旧穿着象征长公主尊位的华服,只是颜色比往日更为沉静,是近乎玄色的深青,织金的凤纹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暗芒,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明艳,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威仪。她脸上施了薄粉,遮掩了连闭门静养也未能完全消除的些许苍白与倦怠,但那双眸子,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冽、平静,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波澜。
当她随着皇帝步入大殿,在专属的座位落座时,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息了一瞬。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她,带着探究、好奇,以及几分难以言说的敬畏。护国寺的风波与随后朱阙台的闭门,早已成为京城最引人遐想的谈资,如今正主现身,自然牵引着所有人的心神。
谢玄立于文官之首,在她进殿的刹那,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他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一丝情绪的端倪,是怨恨?是伤心?还是……哪怕一丝旧日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完美,清冷,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以及所有试图探寻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整个朝会过程中,谢玄的目光数次不受控制地掠过那道深青色的身影。他看到她微微垂眸聆听朝臣奏对,看到她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看到她偶尔抬眼望向御座上的皇帝,眼神恭顺而……疏离。
他心中那份沉闷的滞涩感愈发清晰,甚至生出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她变了。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而或喜或悲的萧玉镜。这种脱离掌控、无法感知的感觉,让他极不适应,甚至……有些不安。
萧玉镜自始至终,未曾看向谢玄的方向。
她的【朱阙镜心】如今已能收放自如,在她有意识的控制下,完全可以屏蔽掉某个特定方向或特定人物的情绪色彩。她不需要“看”,也知道那道目光必定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他惯常的、令人厌恶的冷静分析。但那都与她无关了。
朝会议事过半,几项关于北境军需、地方吏治的议题讨论完毕,殿内气氛稍缓。
这时,皇帝萧景琰揉了揉眉心,略带疲惫地开口:
“北境战事牵动甚广,后方稳定尤为关键。江南漕运,关系京师与北地粮饷命脉;两淮盐政,更是国库重要来源。近年来,朕听闻其间积弊渐生,中饱私囊、贪墨舞弊之事恐非空穴来风。需得派一得力重臣,南下巡查,整饬纲纪,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大臣眼中都闪过精光。
巡查漕运、盐政!这可是名副其实的肥差!沿途州县巴结,盐商漕帮供奉,其中油水丰厚难以想象。但同时,这也是险差!江南、两淮势力盘根错节,地方豪强、贪官污吏勾结甚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手段不够强硬,背景不够深厚,不仅查不出所以然,恐怕自身都难保,甚至可能“被”落水、“被”暴病,死得不明不白。
一时间,几位素有资历、或背后有世家支持的官员都有些意动,却又权衡着利弊,不敢轻易出头。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中,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清晰地响彻大殿:
“陛下,臣妹愿往。”
众臣愕然,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萧玉镜已站起身,对着御座微微躬身,姿态从容,语气坚定。
“皇妹?”
萧景琰也吃了一惊,眉头微蹙,
“南下巡查,路途遥远,事务繁杂,且恐有凶险,你……”
“正因恐有凶险,才更需身份足够之人前往,方能震慑宵小,彻查到底。”
萧玉镜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锐利,
“臣妹身为长公主,代表的是皇室威严,陛下天恩。由臣妹出面,一则显示朝廷整顿积弊之决心,二则沿途官员不敢轻易怠慢敷衍,三则……臣妹麾下朱阙台,于情报搜集、细节核查方面,或可略尽绵力。”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国之蠹虫,啃食的是大晏根基,损害的是陛下威信,苦的是天下黎民。臣妹虽力薄,亦愿为陛下分忧,为社稷除弊。请陛下恩准。”
众臣尚在惊愕之际,文官队列之首,那抹素白的身影骤然出列。
“陛下,臣以为不妥!”
谢玄的声音依旧清冽,却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躬身行礼,眉宇间凝着沉肃:
“巡查漕运、盐政,涉及地方豪强、官场积弊,其中凶险莫测,非比寻常。长公主殿下乃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若有不测,臣等万死难赎其罪!还请陛下三思,另择稳重干练之重臣前往为妥。”
他言辞恳切,句句在理,完全是一副为国考量、为君分忧、为殿下安危着想的忠臣模样。许多原本觉得长公主请缨有些突兀的大臣,也不禁微微颔首,觉得帝师所言甚是。
然而,端坐于上的萧玉镜,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直到谢玄话音落下,殿内目光再次聚焦于她身上时,她才缓缓站起身。深青色的宫装裙裾纹丝不动,衬得她面容愈发白皙,也愈发冰冷。
她没有看谢玄,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与锐利:
“谢大人此言,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亦……小看了本宫。”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就连萧景琰都微微坐直了身体。
萧玉镜继续道,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
“漕运、盐政,关乎国计民生,乃朝廷命脉所在。正因其重要,正因其积弊已深,才更需雷霆手段,方能震慑宵小,廓清寰宇。本宫身为长公主,受皇家俸禄,享万民供奉,值此国事艰难之际,岂能因畏惧所谓‘凶险’,便安坐京城,视黎民之苦、社稷之弊而不见?”
她终于微微侧首,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那身素白官袍上,但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封。
“谢大人口口声声‘千金之躯’,莫非认为,我大晏的长公主,便只能是养在深宫、不经风雨的娇弱之花?还是说,在谢大人眼中,女子便注定不堪重任,只能依附于男子羽翼之下?”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凛冽的嘲讽:
“若依谢大人之见,当年平阳昭公主率娘子军助高祖定鼎天下,是否也算‘轻涉险地’?则天皇后执掌乾坤,开创盛世,是否也算‘不妥’?”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谢玄那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上,更是将“轻视女子”这顶大帽子,隐隐扣了下来。殿中一些女官和思想开明的大臣,闻言不禁露出赞同之色。
谢玄脸色微变,他并非此意,但萧玉镜的指控犀利而精准,让他一时难以辩驳。他看着她那双冰冷彻骨、再无半分旧日情意的眼眸,心中剧震,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并非轻视她,只是……
“至于凶险……”
萧玉镜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语气重新变得平淡,却更显决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手持陛下钦赐节钺,代表的是天子威严!若真有那不长眼的蠹虫敢冒犯天威,正好以此獠头颅,祭我大晏律法!本宫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朝廷的刀快!”
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扫过全场,那股属于长公主的、久违的威仪与锋芒再次展露无遗,甚至比以往更盛!
“陛下,”
她转向萧景琰,深深一拜,
“臣妹心意已决。若因畏难而退缩,岂非辜负陛下信任,愧对长公主之位?请陛下成全!”
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长公主这番铿锵有力、逻辑严密、又带着凛然杀气的言辞震慑住了。这哪里还是那个曾经为情所困、甚至显得有些痴缠的华阳长公主?这分明是一位心智成熟、意志坚定、手段果决的政治家!
她的变化太大了!大到让人心惊,也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她的分量。
萧景琰看着阶下仿佛脱胎换骨的皇妹,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深知,她与谢玄之间,恐怕已是覆水难收。而南下,于她而言,是疗伤,亦是新生。
他深吸一口气,帝王的威压笼罩全场,声音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
“皇妹深明大义,勇担重任,朕心甚慰!方才所言,方显我萧氏风骨,大晏气度!”
“即册封华阳长公主萧玉镜为钦差大臣,代天巡狩,总领巡查江南漕运、两淮盐政一切事宜!赐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沿途官员,皆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旨意已下,毋庸再议!”
“退朝!”
圣旨如山,尘埃落定。
萧玉镜面无表情,再次躬身:“臣妹,领旨谢恩。”
起身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全场,与谢玄那带着震惊与探究的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汇。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
她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一片沉寂的冰湖,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随即,她便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座,姿态优雅而疏离。
谢玄的心,在她那毫无波澜的一瞥中,骤然沉了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他忽然意识到,她这一去,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巡查,更是为了……彻底远离他,远离这座充满了不堪回忆的京城。
而她刚才话语中提及的“朱阙台之力”,以及那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是否还隐藏着别的目的?比如……借此机会,整合江南乃至更南方的力量?或者,调查某些与元后旧部相关的、尘封已久的线索?
萧玉镜端坐着,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各异目光,心中一片冷然。
南下,是契机,也是必然。
京城已成泥沼,谢玄是其中最深的一潭浑水。她需要跳出这里,去更广阔的天地布局,整合资源,积蓄力量。漕运盐政关乎国计民生,亦是秦王势力可能渗透的领域,借此机会厘清、掌控,至关重要。
更重要的是……母后元后的娘家旧部,当年受牵连散落各地,尤其是南方,或许还留存着一些线索和人脉。她需要找到他们,查明当年真相,这关乎她的身世,也关乎皇兄的帝位是否稳固。
这一切,都比困在京城,面对那个让她心死之人,要有意义得多。
朝会散罢,萧玉镜率先起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径直离去,不曾回头。
谢玄站在原地,望着那抹决绝的深青色背影消失在殿外明亮的光线里,只觉得胸口那股沉闷的滞涩,终于化作了尖锐的刺痛。
她走了。
这一次,是他被她,彻底地、干脆地,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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