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在后半夜渐渐平息,如同发完脾气的巨人,留下满地狼藉和劫后余生的疲惫。太湖不再怒吼,只剩下低沉的、仿佛精疲力尽的呜咽,拍打着破损的栈桥和岸边的碎木。
临水小屋内,油灯如豆,映照着两张苍白的脸。
萧玉镜正小心翼翼地解开谢玄湿透的衣衫。当布料剥离,露出他肋下那片明显比周围肤色更深、此刻因过度用力而微微肿胀、甚至隐现青紫的旧伤时,她的心狠狠一揪,指尖都带着颤抖。
“别动。”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她用温水浸湿的软布,轻轻擦拭着他身上的雨水和冷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瓷器。然后,她取来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是风暴前她凭着记忆辨认、让村民帮忙找来的,有活血散瘀的田七,消肿止痛的跌打草。她将草药放在干净的碗里,用小小的石杵仔细捣成深绿色的泥状,药草清苦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谢玄靠在简陋的床榻上,闭着眼,眉头因伤处的疼痛而微蹙。他能感觉到她微凉指尖的触碰,能听到她因专注而轻微的呼吸声。她没有再流泪,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沉默而执着地处理着他的伤势。这种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触动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药泥敷上伤处,带来一阵清凉,暂时压下了那股灼热的痛感。萧玉镜又用干净的布条仔细替他包扎好。
“伤口有些瘀滞,内息恐怕也受了影响。”
她抬起眼,眸中满是担忧,
“这几天绝不能再用内力,要好生静养。”
谢玄睁开眼,对上她清澈眼底映出的自己的缩影,点了点头:
“嗯。”
他顿了顿,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补充道,
“辛苦你了。”
萧玉镜摇了摇头,端过一旁一直温着的姜汤:
“喝点这个,驱驱寒。”
就在谢玄接过陶碗的瞬间,小屋那扇不算厚实的木门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不轻不重的叩响。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交换了一个眼神。村民们不会在这样的深夜,用这种方式敲门。
谢玄眼神一凝,方才的虚弱仿佛瞬间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惯常的警惕。他微微抬手,示意萧玉镜不必紧张,自己则沉声开口:
“何人?”
门外静默了一瞬,随即,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恭敬与急切的声音传来:
“卑职卫琳琅,冒死前来,叩见殿下,叩见大人。”
是卫琳琅!
他终于找来了!
萧玉镜心中一紧,立刻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卫琳琅一身深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浑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与疲惫,但那双总是算计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找到主心骨的激动与显而易见的焦虑。他身后,还跟着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墨渊。
“殿下!大人!”
见到萧玉镜和虽然脸色苍白、却安然无恙的谢玄,卫琳琅明显松了口气,立刻便要行礼。
“不必多礼,进来说话。”
萧玉镜侧身让他们进来,迅速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声。
小屋顿时显得有些拥挤。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在几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你们如何找到这里的?”
谢玄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沉,但属于帝师的威仪已在不经意间流露。
卫琳琅快速禀报:
“地宫崩塌后,卑职与墨渊先生一直在沿着太湖沿岸秘密搜寻。前几日听闻白石村一带救起过落水的外乡人,便暗中查访。今日风暴,卑职推测殿下与大人可能会出手救助村民,果然在岸边看到了大人组织搜救的身影,这才确认。”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墨渊则沉默地递上一个小巧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筒,低声道:
“大人,京中急报。”
谢玄接过竹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拆开油布,取出里面一卷薄薄的绢纸,就着昏黄的灯光快速浏览起来。
随着目光在绢纸上移动,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凝,眉头也越锁越紧,周身的气息仿佛都随之冷凝下来。那纸上所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萧玉镜在一旁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忍不住问道:
“京城……情况如何?”
谢玄将绢纸递给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自己看吧。”
萧玉镜接过,快速阅读。绢信是留在京中的心腹用密语所写,翻译过来,内容触目惊心:
秦王萧策借地宫崩塌、帝师与长公主“殉难”之机,联合崔氏等门阀,在朝中大肆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更以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为由,频频施压,逼迫年轻的天子萧景琰过继其子萧景烁为嗣!
皇帝萧景琰虽奋力周旋,但势单力薄,处境日益艰难。朝中暗流汹涌,已有不少原本中立的官员开始动摇。信末更是提及,秦王似乎已隐约查到帝师与长公主可能未死,暗中派出了人手,正在江南一带秘密搜寻……
“皇兄……”
萧玉镜捏着绢信的手指微微颤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总是努力摆出威严模样、却会在她面前露出依赖神色的年轻皇帝,此刻正独自在虎狼环伺的朝堂上苦苦支撑。而她,却在这里……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和责任感涌上心头。
谢玄的目光从绢信上移开,落在萧玉镜写满担忧与决然的脸上,又缓缓扫过浑身湿漉、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卫琳琅和墨渊。
他知道,渔村的宁静,到此为止了。
这短暂的、偷来的平凡时光,如同风雨夜中一点温暖的渔火,虽令人眷恋,却终究无法长明。他们是萧玉镜和谢玄,身上背负着无法推卸的责任,牵扯着整个大晏王朝的命脉。
他深吸一口气,牵动了肋下的伤处,带来一阵隐痛。但他忽略不计,看向萧玉镜,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京城局势危急,陛下需要我等。”
“我们必须回去。”
萧玉镜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决心。她用力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好,我们回去。”
卫琳琅和墨渊闻言,眼中同时爆发出振奋的光芒,立刻单膝跪地:
“卑职(属下)誓死护卫殿下、大人回京!”
谢玄微微颔首,开始下达指令,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思路清晰,决策果断:
“卫琳琅,你即刻设法联系沈孤月,让他暗中调集可靠人手,在回京沿途布置接应,务必隐秘。”
“墨渊,动用你所有情报网络,严密监控秦王派出的搜寻人员动向,必要时,可制造假消息迷惑对方,为我们争取时间。”
“我们在此再停留一日,待我伤势稍稳,后日清晨,即刻动身。”
“是!”
卫琳琅与墨渊齐声应道,立刻起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执行命令去了。
小屋再次安静下来。
油灯的光芒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萧玉镜走到谢玄身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轻声问:
“你的伤……”
谢玄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凉,却带着坚定的力量。他看着她,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有对即将告别这片宁静的不舍,有对前路艰险的凝重,但更多的,是必须与她并肩而战的决心。
“无妨。”
他再次吐出这两个字,这一次,带着一往无前的力量。
窗外,风雨已歇,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降临。
而一场远比太湖风暴更加凶险的朝堂风云,正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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