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一月,寒冬尚未完全退去,但白银市中级人民法院内,却凝聚着一股足以驱散任何严寒的力量。法庭庄严肃穆,高悬的国徽在精心设计的灯光照射下,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光辉。旁听席上,座无虚席,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前排,李建国、高磊以及其他受害者家属们,清一色地穿着深色的衣服,如同集体默哀。他们手中,紧紧攥着各自亲人的照片——那些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的笑脸,在从高大窗户透进的、略显苍白的晨光中,静静地泛着微光,与这肃杀的场合形成无声而悲怆的对照。
法警将凌广山押上被告席。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过于宽大的衣服衬得他更加干瘦,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在抓捕和审讯时偶尔流露的凶戾与偏执,此刻已被一种近乎彻底的麻木和空洞所取代。他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戴着手铐的手上,对周围投来的无数道交织着悲痛、愤怒、审视的目光,毫无反应。
公诉人站起身,声音洪亮而清晰,在寂静的法庭里回荡。他逐一出示证据,如同将一块块沉重的基石,垒砌成一道无法逾越的正义之墙:
“审判长,合议庭:这是甘肃省公安厅dNA实验室出具的鉴定报告,证实被告人凌广山的dNA与多起案发现场提取的生物检材Y-dNA分型100%匹配……”
“这是从被告人住所后院挖掘出的作案工具,经鉴定,扳手卡口与部分案件现场痕迹吻合,工装纤维与各案发现场提取纤维一致,其上缺失纽扣与李玥案发现场提取纽扣对应……”
“这是被告人凌广山本人的有罪供述录音及笔录,其对所犯十一桩罪行供认不讳,细节与勘查结果高度吻合……”
公诉人的声音掷地有声:“上述证据,来源清晰,形式合法,内容客观真实,相互印证,已形成完整、严密、排他的证据链条,充分、确凿地证明,被告人凌广山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十一人死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之规定,犯罪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
审判长目光如炬,看向被告席:“被告人凌广山,对公诉人指控的犯罪事实及证据,你是否有异议?是否需要辩解?”
凌广山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扫了一眼审判长,又迅速垂下,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都认。”
这时,李建国猛地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他双手颤抖地高高举起手中李玥穿着红色校服的照片,声音因为极致的悲痛和压抑了十八年的愤怒而撕裂:
“审判长!这是我的女儿李玥!她被害的时候,才十七岁!她那么乖,那么努力,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本该有大好的未来,结婚,生子,幸福地过完一生……可是……可是全被他毁了!被他这个恶魔残忍地杀害了!求法庭……求法律……给她一个公道!给所有死去的孩子一个公道啊——!”
他的哭喊,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法庭内维持的最后一丝平静。旁听席上响起了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高磊没有站起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手死死地攥着徐婷那张穿着红色婚纱的结婚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地、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被告席上那个灰色的身影。
在旁听席的后排,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年轻的女孩安静地坐着,她身上穿着一件时尚的红色短款外套。那抹鲜艳的红色,与家属们手中照片里那些承载着痛苦记忆的红色,在此刻的法庭上,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却充满力量的呼应——红色,不应该,也终将不再是恐惧与死亡的象征。
时间推移到二零一八年三月。依旧是那间庄严肃穆的法庭,但气氛比上一次开庭时更加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将是这起延续了二十八年的噩梦,最终迎来法律裁决的时刻。
审判长手持厚厚的判决书,站在国徽之下,神情庄重,目光扫过全场。旁听席上的家属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紧张、期盼,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陈锐坐在旁听席的前排,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握住了口袋里那枚用蓝布包着的红色发夹,仿佛能从这冰冷的物件上,汲取到一丝来自逝者的力量,也传递去一份生者的告慰。
审判长清晰而洪亮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在法庭内响起,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人们的心上:
“……本院认为,被告人凌广山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十一人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被告人凌广山犯罪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罪行极其严重,且其主观恶性极深,人身危险性极大,归案后虽能供述基本犯罪事实,但毫无悔罪表现,依法不足以从轻处罚……”
“……为严肃国法,惩治犯罪,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维护社会治安秩序……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六十四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审判长略微停顿,整个法庭静得落针可闻。
“被告人凌广山,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死刑”两个字,如同最终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斩断了缠绕了所有人二十八年的梦魇。
法庭内,瞬间爆发出了一片再也无法压抑的、混杂着巨大悲痛与如释重负的哭声。有家属瘫软在座椅上,掩面痛哭;有人与身旁的亲人紧紧拥抱,互相搀扶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这哭声里,有对逝去亲人的无尽思念,有对漫长等待终于结束的复杂情绪,更有对法律最终给出公正裁决的释然。
凌广山在被法警押离被告席时,脚步顿了顿,极其短暂地回头看了一眼哭声震天的旁听席。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在那空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微光,是茫然?是解脱?还是别的什么?无人知晓。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顺从地被法警带离了法庭。
陈锐缓缓站起身,深深地、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二十八年的浊气全部吐尽一般,舒了一口长气。他转过头,看到身旁的赵长河,这位追凶一生的老刑警,此刻已是老泪纵横。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泪水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他抬起颤抖的双手,缓缓合十,置于胸前,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告慰着那些早已逝去的、无辜的亡灵。
那份厚重的判决书上,在事实认定部分,“张敏”、“孙燕”、“吴琼”、“李玥”、“郑梅”、“徐婷”……十一个名字被逐一列出,字迹清晰,墨色凝重,如同刻在历史耻辱柱上的铭文。
二零一八年四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白银市城郊,一处环境清幽的公共墓园内,新立起了一座简洁而庄重的“受害者纪念碑”。黑色的花岗岩碑体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整齐地镌刻着十一位受害者的姓名,每一个名字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泛着柔和而圣洁的光泽。
李建国、高磊等家属代表,以及陈锐、赵长河、林岚等参与了案件最终侦破的警方人员,手持白色的菊花,静静地肃立在碑前。春风轻柔地拂过,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仿佛也在抚慰着这里的悲伤。
李建国走上前,将他那本陪伴了他十八年、页面早已泛黄卷边、写满了无数线索、推断和血泪的“追凶线索本”,轻轻地放在了碑前。他掏出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他将火苗凑近笔记本的边角。
纸张很快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开始吞噬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吞噬那些画满了问号和连接线的图表,吞噬那个纠缠了他大半生的名字——“凌广山”。
“玥玥,”李建国看着在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的本子,声音平静而带着一种耗尽一生力气后的释然,“爸做到了。那个恶魔,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你可以……安心地走了。再也不用害怕了。”
火焰跳跃着,将过去的偏执、痛苦与不甘,一同化为青烟,随风散去。
高磊默默地走上前,将怀里那件珍藏了十四年、几乎从未离身的红色羽绒服,极其轻柔、平整地铺放在纪念碑的基座旁。他俯下身,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着冰冷的石碑低语:
“婷婷,你看,天亮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穿了一件红衣服,就感到害怕了。你可以……真正地休息了。”
那件红色的羽绒服在春风中微微飘动,衣角轻扬,仿佛是对他话语的无声回应,又像是徐婷终于卸下了沉重的枷锁,得以安息。
赵长河将手中的白菊轻轻放在碑前,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碑面上“张敏”两个字,仿佛在抚摸一个孩子的头发。
“王婶,敏敏,”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二十八年……我赵长河,说话算话……终于,给你们……给所有孩子,一个交代了。你们……安息吧。”
陈锐最后走上前,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蓝色的布包,打开,取出那枚珍珠发卡。他没有将其放入火焰,而是郑重地、如同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将它端放在纪念碑的正前方。
“这是王婶的嘱托,”他轻声说,像是在对逝者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也是我们……所有坚持追寻真相的人,对正义的承诺。”
二零一八年五月,白银市公安局那间熟悉的物证室。那个标记着“红衣案 1988-2002”的深灰色铁皮箱,被再次打开,进行最终的整理归档。里面所有的物证、卷宗、报告,都被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陈锐将最后几样东西放入箱中:那枚红色发夹(原物已被王秀兰亲属领回,放入的是复制品和照片)、凌广山的全部审讯记录和录音副本、以及那份最终的死刑判决书复印件。
“咔哒”一声,箱锁落下。陈锐拿起一张崭新的标签,上面清晰地打印着三个字——“已告破”。他仔细地、端端正正地将标签贴在箱子最醒目的位置。
“赵叔,”陈锐转过身,对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目光环视着这间装满历史与秘密的房间的赵长河说道,“这个箱子,以后就作为一份特殊的档案,也作为一份沉甸甸的警示吧。提醒我们,也提醒后来的每一位刑警,无论案件多么久远,线索多么渺茫,只要我们不放弃,正义就永远存在希望。”
赵长河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的、带着疲惫却无比安详的笑容。
“是啊……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他重复着这句古老的法谚,声音里充满了感慨。他从自己旧警服的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已经泛黄、边角磨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二十八年前,刚刚接手“9.27张敏案”时那个年轻、锐气、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执着的自己。
“我这辈子……大半生的精力,都耗在这个案子上了。”赵长河摩挲着照片,眼神悠远,“现在……它终于结了。我也终于可以……毫无牵挂地,安心退休了。”
陈锐接过那张承载着无数记忆的老照片,看着上面那个陌生的、却又血脉相连的年轻前辈,郑重地说道:“您放心。未来,有我们。您和前辈们坚守的信念,我们会接过来,传下去。”
二零一八年的秋天,天高云淡,阳光和煦。白银市xx路,曾经广山五金店所在的位置,如今已经彻底改头换面。旧日的招牌和阴暗的店铺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明亮、整洁的“反暴力犯罪宣传站”。玻璃门上贴着“珍爱生命,反对犯罪”、“预防犯罪,人人有责”等醒目的标语。透过明亮的橱窗,可以看到里面陈列着一些关于自我保护、识别危险和本市重大已破获案件的警示资料。
街道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穿着各色衣服的行人中,那抹曾经象征着恐惧与死亡的红色,如今随处可见——年轻女孩红色的卫衣,阿姨们红色的丝巾,孩子红色的书包……它们自然地融入生活的画卷,不再带有任何特殊的、令人不安的意味。人们的脸上,笑容是自然而放松的。
李建国重新回到了他热爱的讲台。课堂上,当他看到下面坐着的身穿红色校服、戴着红色发卡的女学生,认真地听着课,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时,他的眼神不再有痛苦和闪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温柔与平和。他知道,噩梦已经结束,生活仍在继续。
高磊的小杂货铺也变了样子。那件挂了十四年的红色羽绒服,被他仔细地清洗、晾晒后,郑重地收进了一个干净的樟木箱子里,与徐婷的其他遗物放在一起。店铺的货架上,原本空着的位置,如今摆满了各种时令的鲜花,生机勃勃,色彩斑斓,吸引着街坊邻里。
陈锐因工作需要,再次路过xx路。他在那间“反暴力犯罪宣传站”前驻足片刻。目光掠过橱窗里展示的、关于“红衣案”的简要警示文字和图片资料(隐去了受害者真实姓名和过于血腥的细节),看到了放在显眼位置的那枚红色发夹的复制品,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坚守与希望——纪念所有为正义付出努力的人们”。
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几秒,随即转身,步伐坚定地向着市公安局刑侦队的方向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新的案件卷宗或许已经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又有新的谜题等待他去解开,新的正义需要他去扞卫。但这跨越了二十八年的坚守,这十一缕冤魂最终得以安息的历程,已经深深地刻入了他的骨髓,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懂得,“正义”这两个字,所承载的,是何等沉重,又何等光辉的重量。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街道,那些穿梭在人群中的红色衣物,如同经历严冬后再次绽放的花朵,鲜艳,夺目,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它们无声地宣告着,那个由一个人扭曲的仇恨所制造的、长达二十八年的黑暗时代,已经彻底终结。而光明与希望,如同这永恒的太阳,将继续照耀着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善良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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