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二月甲子 洛阳南宫德阳殿
当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踏碎晨雾时，刘宏正在把玩新贡的夜明珠。听着张让尖声诵读军报，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朕当是什么大事... ...不就是那些跳大神的太平道么？
可当七州二十八郡同时举事旬日之间天下震动等字眼钻进耳朵，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夜明珠从指间滚落，在玉阶上弹跳着，最终碎成齑粉。
这么快？他喃喃自语，脸色渐渐发青。他确实早知道太平道，张让每月都会呈上密报，何进也多次提及。在他想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随时可以剿灭。可如今...
陛下！何进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臣举荐北中郎将卢植、左中郎将皇甫嵩！此二人皆当世名将，卢植精通兵法，皇甫嵩善抚士卒，定能...
陛下明鉴！张让立刻打断，声音尖利刺耳，老奴以为，讨虏校尉董卓久在边关，骁勇善战；骑都尉丁原在并州素有威名，此二人才是上选！
刘宏眯起眼睛，目光在何进与张让之间逡巡。
他当然明白这两条老狗在争什么。何进要借卢植、皇甫嵩这些清流将领掌控兵权，进一步挤压十常侍的势力；而张让推荐董卓、丁原，无非是因为这两人早就暗中投靠了宦官，每年进贡的财物能堆满半个西园。
有意思...刘宏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想起何进妹妹何皇后日渐骄横，想起十常侍贪墨修建西园的款项... ...这两条狗咬得越凶，他这个主人才能坐得越稳。
陛下！何进踏前一步，铁甲铿锵，卢植在九江平叛时半月连克三城！皇甫嵩在凉州...
陛下！张让尖声打断，董卓在陇西屡破羌乱，丁原...
都给朕闭嘴！刘宏突然暴喝，抓起案上镇纸狠狠砸下。玉石碎裂的巨响让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群臣。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迷享乐的昏君，而是深谙权术的帝王。
拟旨。他声音冰冷，命北中郎将卢植总领冀州军事，左中郎将皇甫嵩总领豫州军事，即日开拔。
何进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张让脸色顿时惨白。
但刘宏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另，擢升讨虏校尉董卓为河东太守，骑都尉丁原为并州刺史，各领本部兵马策应平乱。
何进与张让同时抬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刘宏满意地看着这一幕。让清流与宦官各自掌握部分兵权，让他们互相牵制，这才是最稳妥的安排。至于谁能最终胜出... ...那就要看他们各自的本事了。
退朝。他挥挥手，重新瘫坐回龙椅，仿佛刚才那个精明的帝王从未存在过。
暮色中的洛阳城，暗流汹涌。何进与张让在宫门外对视一眼，各自冷笑转身。这场权力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同日酉时 大将军府
兽头铜灯在四壁投下摇晃的暗影，何进解下朝会时穿戴的玄甲，沉重的甲胄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抓起酒樽猛灌一口，酒液顺着虬髯滴落在绣金蟒纹袍上。
“都听见了？”他环视围坐在檀木长案旁的幕僚，声音带着未消的怒气，“张让那老阉狗，竟敢在朝堂上阻我！”
袁绍（时任虎贲中郎将）立即拱手，英挺的眉宇间凝着锐气：“大将军明鉴，今日陛下虽准了卢植、皇甫嵩出征，却也让董卓、丁原掌了兵权。十常侍这是要培植边将抗衡我等啊！”他指尖划过案上地图，“绍以为，当速派心腹至卢植军中监军，确保兵权不落阉党之手。”
坐在阴影里的曹操（时任议郎）突然轻笑一声。他摩挲着腰间青釭剑的剑穗，眼神锐利如鹰：“本初兄未免太过谨慎。董卓不过一介武夫，丁原更只是并州一守户犬。关键在于——”他突然用剑穗在洛阳位置重重一点，“北军五校尽出后，京师防务由谁掌控？”
侍立在何进身后的荀攸（大将军府掾属）微微颔首：“曹议郎所言极是。攸听闻张让已密令骠骑将军董重整顿西园军。若宫禁落入阉党之手……”他未尽之语让满室骤然寂静。
“不如让俺带兵直接剁了那群没卵子的货！”粗豪的吼声震得灯烛摇曳。众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王允（时任河南尹）踏着杀气进来，他腰间还挂着今早斩黄巾细作的血污佩刀。
袁绍皱眉：“子师慎言！十常侍在宫中根深蒂固，岂是蛮力可除？”
“难道要学你们袁氏当缩头乌龟？”王允冷笑。
“都住口！”何进猛地拍案，酒樽震翻在地。他盯着始终沉默的郑泰（大将军府长史），“公业有何高见？”
郑泰缓缓抬眼，枯瘦的手指在虚空划了个圈：“大将军可记得当年窦武之事？”见众人色变，他慢条斯理道，“当今之计，当以黄巾为饵。请陛下准各州牧守自行募兵——譬如并州丁原、幽州刘虞，乃至……”他意味深长地停顿，“辽西那位小将军。”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光和七年（184年）三月 洛阳誓师
北军大营，玄甲如林，旌旗蔽日
卢植顶盔贯甲，立于帅旗之下。北军中候刘表持册唱报，声音沉稳：
“北军五校，计四千三百人，为中军锋锐！”
这包括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营，是汉朝最核心的中央禁卫军。
紧接着，刘表的声音再次响起，报出更庞大的数字：
“征调三河（河东、河内、河南）骑士及精壮，计两万！”
“冀州、幽州诸郡国兵，前部一万五千已至邺城待命！”
这总数接近四万的大军，才是卢植作为北中郎将、持节讨贼的真正底气。他所面对的，是张角亲自坐镇、盘踞在冀州广宗的十数万黄巾主力。
小黄门左丰在一旁阴阳怪气：“卢尚书，这兵马钱粮，可都给您备齐了，莫要辜负陛下圣恩呐。” 他代表着宫中十常侍的目光，正等着抓卢植的把柄。
卢植目光扫过台下肃杀的军阵，最终落在那面“汉”字大纛上，沉声对诸将道：“贼势虽大，然乌合之众，不得兵法要领。我军当直趋广宗，深沟高垒，困其主力，挫其锐气，则贼必内乱而破之！”
他深知此战关乎国运，也关乎士人与阉宦斗争的走向。
与此同时，伊阙关外
左中郎将皇甫嵩与右中郎将朱儁也已集结完毕。他们所率的部队同样不止于北军：
“北军五校士一部，计两千人！”
“三河骑兵，计四千骑！”
“募精勇之士，计四万余人！”
合计约四万六千人马，他们的目标是颍川郡，扑灭由波才领导的、威胁司隶地区的十万黄巾军。骑都尉曹操率领的五千新募丹阳兵，也作为一支独立力量随军出征。
两支大军，一北一南，如同帝国的两只拳头，砸向最为猖獗的黄巾主力。
光和七年（184年）五月 洛阳南宫德阳殿
九龙柱上的蟠龙在烟气中狰狞欲活，刘宏抓着卢植送来的“广宗城坚，宜围不宜攻”奏报，指甲几乎掐进绢布里。“三个月！朕的北军就在城外看了三个月的土坷垃！”他猛地将奏报砸在丹陛上，玉珠旒晃出刺耳的撞击声。
张让立刻像游蛇般滑到御案前：“陛下息怒！老奴听闻卢尚书在营中每日与弟子讲经，还说什么‘杀孽过重有伤天和’……”他故意停顿，看着天子脸色由青转红，“倒是河东董太守昨日又递了请战血书，西凉将士都盼着为陛下效死呢！”
“陛下！”谒者仆射刘陶突然手持象笏出列。这位宗室老臣须发皆白，声音却如洪钟：“董卓残暴好杀，岂能代卢子干？臣举荐辽西太守刘锦！此子年前阵斩丘力居时，可是半月内连破三寨——要得就是这等锐气！”他刻意瞥向张让，“总比某些人举荐的边将可靠。”
何进闻言心中一动，立即顺势抱拳：“刘仆射所言极是！刘世荣乃陛下亲赐表字的宗室英才，正当为君分忧！”他盘算着正好用这把快刀制衡董卓。
刘宏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何进的热切与张让的阴冷，突然想起西园库里那些辽西进贡的玉冰烧金饼。他摩挲着镇圭上的螭纹，心中电转：“这小狼崽子的爪牙是该放出来见见血了…放在董卓旁边正好互相撕咬…”
“拟旨！”他猛地起身，玄色龙袖扫落满案谏章，“卢植贻误军机，槛车征还！董卓暂领广宗军事——”他故意拉长声调，看着张让露出得色，又突然斩落，“加刘锦为破虏将军，假节，率辽西锐士南下平乱！”
当夜 颍川荀氏密室
油灯将五道身影投在墙壁上，新到的诏书内容让室内空气凝重如铁。荀攸刚详细说明了朝堂决策：卢植被槛车召回，董卓接掌广宗军事，而刘锦被封为破虏将军，假节，目标直指被困的长社。
荀衍眉头紧锁，率先提出疑问：“陛下既用刘世荣，为何不让他就地接替卢公，平定张角之首恶？反而让他舍近求远，奔波千里去解长社之围？广宗之功与长社之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此举岂非缘木求鱼？”
此问一出，连荀爽都微微颔首，看向荀彧，等待他的解释。
荀彧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案上地图中广宗与长社的位置，嘴角泛起一丝洞悉世情的了然。他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在剖析一盘精妙的棋局：
“诸位所感，正是陛下与朝中诸公权衡之结果。他站起身，指尖先重重地点在广宗的位置：
“陛下不让刘世荣去广宗，原因有三。”
“其一，制衡董卓是假，防范世荣兄是真。”荀彧一针见血，“董卓何人？边地莽夫，声名狼藉，在朝中并无根基，陛下与十常侍用他，是以为其易掌控。而刘世荣呢？宗室之后，年少英杰，甫定辽西，名望正隆。若再让他接手广宗，一举剿灭张角，携不世之功，届时威震河北，陛下将何以处之？功高震主，陛下岂能不防？此乃帝王心术，不愿见一家独大。”
“其二，广宗已成泥潭，长社方是契机。”他的手指移到被黄巾重重围困的长社，“卢公经营数月，广宗城防坚固，张角困兽犹斗，急切难下。此时谁去，都需耗费时日，承担久攻不克之风险。董卓急于立功，必行强攻，无论胜败，皆损兵折将，此乃吃力不讨好之局。反观长社——”荀彧眼中精光一闪，“皇甫义真与朱公伟皆名将，被围非战之罪，乃兵力悬殊所致。波才虽众，然久攻不下，士气已堕。此处僵局，正需一支如辽西铁骑般的生力军作为尖刀，破围而入！此战若胜，乃是雪中送炭，救危难于既倒，其功耀眼，其情动人，天下瞩目！”
“其三，亦是关键所在。”荀彧的手指在广宗与洛阳之间划了一条线，“广宗战事，关乎平叛根本，朝廷瞩目，各方势力交织，掣肘极多。而长社，地处中原腹心，若能解围，并与皇甫嵩部合兵，便可掌握中原战场的主动权，西可威逼司隶，南可震慑荆豫，其战略价值，岂是困守一城之广宗可比？陛下与朝衮诸公或只视其为解围，而我等当看到，此乃龙入大海，虎归山林之始！”
荀彧环视被其分析所震撼的众人，总结道：“故此，陛下此诏，看似将世荣兄调离主战场，实则是避开了广宗泥潭，赋予了他一个更能发挥其机动野战之长，且政治收益更大的舞台。我等要做的，便是让刘世荣看清此点，助他以雷霆之势，在长社打出震惊天下的一战！”
荀爽闻言，抚掌长叹：“文若烛照万里，剖析入微！如此，我荀家知道该如何下注了。”
密室内的决策已定，而远在辽西的刘锦，即将收到这份凝聚着颍川最高智慧的战略分析。一场围绕长社的破局之战，已在谋士的推演中，拉开了序幕。
几日后，暮色再次笼罩草庐。郭嘉与戏志才对坐，案上依旧摆着玉冰烧，但气氛却与往日不同。朝廷的决议已通过颍川士族的网络迅速传开。
戏志才为郭嘉斟满酒，似笑非笑：“奉孝，听闻你那‘故人’被陛下委以重任，破虏将军，假节，南下驰援长社。却偏偏绕开了广宗主战场，你如何看？”
郭嘉举杯，并未立即饮用，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南方，仿佛已看到千里之外的战局。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与洞悉：
“庙堂诸公，看似权衡，实则短视。他们只看到广宗是张角首级所在，却看不到长社才是撬动整个天下的支点。”他转头看向戏志才，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陛下不让世荣兄去广宗，无非是怕他再立不世之功，尾大不掉。同时把广宗这个硬骨头丢给董卓去啃，无论胜负，都能消耗两头猛虎的力气，端的是好算计。”
戏志才点头，接口道，语气同样带着看穿一切的淡然：“然也。但他们却不知，此诏正合我意，亦合刘世荣之利。广宗？那是死地。卢植深沟高垒数月，城中黄巾粮草将尽，人心惶惶，破城只在旦夕之间。此时谁去，都是摘取卢植种下的熟桃，虽得大功，却难免有掠美之嫌，更会陷入与董卓这等鄙夫的无谓纠缠。”
他拿起一枚代表官军的棋子，在长社的位置轻轻一放，又用代表黄巾的棋子将其重重围住，眼神陡然变得犀利：“而长社，看似危局，实则是天赐的舞台！皇甫嵩、朱儁皆当世名将，被围非战之罪，乃波才仗着人多势众。官军虽困，筋骨犹在，只缺一把能撕开包围圈的快刀。世荣兄的辽西铁骑，正是这把刀！”
郭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语气带着一丝兴奋：“没错！在广宗，是锦上添花；在长社，是雪中送炭！救下皇甫嵩与朱儁这两位海内人望的名将，其政治声望，岂是斩杀一个穷途末路的张角可比？此战若胜，世荣兄便不再是边陲良将，而是匡扶社稷的国之干城！天下士人之心，中原百姓之望，皆可收于囊中。届时，携大胜之威，回望广宗，董卓即便拿下张角，在天下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捡便宜的刽子手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看到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整个天下大势的走向和人心向背的转变。
戏志才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如同在布下最后一子：“而且，长社解围之后，大势便不在广宗，而在颍川、汝南！与皇甫嵩合兵，扫荡豫州黄巾根基，切断河北黄巾与南方的联系……这盘棋，就彻底活了。”
郭嘉抚掌，眼中满是激赏：“志才果然知我！陛下与朝中诸公以为将他调离了风暴中心，却不知是亲手将他推向了能掀起更大风浪的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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