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分成了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殿外，是百鸟齐鸣、声震云霄的“祥瑞”世界。那汇聚成洪流的鸣叫声，似乎在为某种神迹的降临而欢呼、而佐证，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魔力。
殿内，是死寂无声、针落可闻的人间世界。文武百官，藩王使节，数百道目光，此刻都聚焦在那个从箱中走出的、如神似魔的身影之上。震惊、骇然、狂热、畏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交织、发酵。
而在那九龙御座之上，则是属于帝王的、冰冷刺骨的愤怒世界。正德帝的脸，已经由铁青转为一种暴怒之下的苍白。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抓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然泛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黄花梨木生生捏碎。
他的审判，他的威严，他精心布置的一切，都被眼前这荒诞不经的一幕，撕得粉碎。
宁王，这个他眼中的阶下之囚，此刻却沐浴在“天命”的光辉之下，成了这场大戏绝对的主角。
宁王显然极为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缓缓展开手中的画卷，那幅伪造的《百鸟朝凤图》残卷，在烛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画工精湛，足以以假乱真。
他没有理会御座上那位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侄儿，而是转身，面向殿下黑压压的百官，用一种悲怆而又激昂的语调，朗声说道：“诸位！陛下！你们都以为，本王在鹰愁涧是行巫蛊之术，是为谋逆！大错特错！”
他高高举起画卷，声若洪钟：“此乃前朝失落的至宝，《百鸟朝凤图》！此图关系我大明国运！本王夜观天象，偶得知宝图将应运而出，这才不惜以自身精血为引，日夜祈福，只为迎回宝图，为我大明贺，为陛下贺！天可怜见，终让本王功成！殿外的百鸟，非为本王而来，乃是为这宝图而来，更是为我大明江山，为陛下这真龙天子而来！”
一番话说得是荡气回肠，慷慨激昂。
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配合着殿外那惊世骇俗的“祥瑞”，瞬间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原来，宁王不是谋逆，而是在为国祈福？
原来，那所谓的祭坛，是为了迎回国宝？
那皇帝刚才那番斩钉截铁的定罪，岂不……岂不就成了一场天大的误会？
一些原本就与宁王有所勾连，或是对皇帝近年来某些政策不满的官员，眼神已经开始活泛起来。他们互相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动摇与机会。
“陛下！”一名御史大夫率先出列，跪倒在地，“宁王殿下拳拳之心，感天动地，方引来如此祥瑞！此乃我大明之福，社稷之幸啊！所谓谋逆，恐是奸佞小人从中作梗，蒙蔽了圣听！恳请陛下一查到底，还王爷一个公道！”
“恳请陛下明察！”
“天降祥瑞，不可不敬啊，陛下！”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转眼间，殿下跪倒了一大片。他们或许不信宁王，但他们绝对敬畏这“天意”。在君权神授的时代，公然与“天意”作对，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承受的政治风险。
站在文官队列中的华太师，看着这一幕，苍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知道，林小乐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宁王已经用这伪造的“祥瑞”，成功地将了皇帝一军，让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
唐伯虎站在太师身后，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死死地盯着殿中央的宁王，又看看御座上的皇帝，手心里全是冷汗。这已经不是计谋了，这是在玩火，在皇权与神权的钢丝上疯狂舞动！
御座之上，正德帝气得浑身发抖。
他当然不信这是什么狗屁祥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针对他的惊天骗局！可是，他要如何向天下人证明？下令将宁王当场格杀？那他就是个不敬神明、打压宗亲的暴君！下令驱散鸟群？谁有那个本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戏台上的小丑，任由宁王这个疯子摆布。
东厂督公冯保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一条毒蛇在嘶鸣：“陛下，不能再等了。此乃妖术！让奴才带人冲进去，将宁王就地正法！事后，自有办法封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正德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杀机。但，他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他看到了下方那些官员眼中闪烁的异样光芒，看到了那些藩国使节脸上震惊又玩味的表情。他知道，今天他一旦用了强，他身为天子的“合法性”与“神圣性”，就将出现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王叔……”正德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虽然冰冷，却没有失态，“你说这是祥瑞，可有证据？”
他在拖延时间，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寻找着这骗局的破绽。
宁王心中一阵狂喜。他知道，皇帝已经怕了，他已经输了半招。
“证据？”宁王发出一声大笑，他张开双臂，指向殿外，仿佛在拥抱整个世界，“这漫天神鸟，这天地和鸣，就是最好的证据！陛下，您被奸人蒙蔽太久了！速速将那构陷本王的妖人‘华胜’交出，本王要与他对质，让天下人看看，究竟是谁在祸乱朝纲！”
他意气风发，准备继续发表他那套准备已久的“勤王宣言”。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喉咙也有些发干，原本洪亮的声音，似乎出现了一丝不自觉的嘶哑。
他以为是自己太过激动所致，并未在意。他不知道，那在箱中吸入的，混杂着名贵香料的无色无味的“麻沸散”，已经开始悄然侵蚀他的神经。这是林小乐为他准备的“保险栓”，一个能让“最佳男主角”在演完最华彩的戏份后，准时退场的计时器。
就在宁王准备乘胜追击，彻底摧毁皇帝的威信时。
“报——！”
一名浑身是汗的禁军校尉，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大殿，声音尖利地打破了殿内的对峙。
“启禀陛下！宁王府幕僚，‘华胜’，于宫门外求见！他……他说他有破解‘祥瑞’之法，要揭发一桩惊天阴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华胜？
那个传说中辅佐宁王行“巫蛊之术”的妖人？
他不是被宁王自己当成替罪羊关起来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要揭发阴谋？揭发谁的阴谋？
御座上的正德帝，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是了！就是他！
那个从始至终隐藏在宁王身后的神秘人！
正德帝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这必然是宁王的同党！此人要么是来助阵的，要么……就是来反水的！
无论哪一种，这都是一个打破僵局的绝佳机会！
“宣！”正德帝毫不犹豫地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而殿下的宁王，在听到“华胜”这个名字时，整个人都懵了。
华先生？他来干什么？他不是“病倒”了吗？他不是应该在王府里等着自己的好消息吗？揭发阴谋？他要揭发谁？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毒蛇般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他脸上的狂热与亢奋，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与警惕。
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瘦削的身影，被两名高大的禁军搀扶着，几乎是“拖”进了皇极殿。
来人正是林小乐。
他此刻的扮相，堪称“影帝”级别。他穿着一身略显凌乱的儒生长袍，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虚汗，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副大病初愈、元气耗尽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相信他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噗通”一声，林小乐被“扔”在了大殿中央，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然后才挣扎着，朝着御座的方向，颤巍巍地叩首。
“罪……罪臣华胜……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而后，他抬起头，用一种充满了恐惧和挣扎的眼神，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宁王。
那一眼，戏份十足。将一个被胁迫者的恐惧、一个告密者的犹豫、一个求生者的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
宁王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厉声喝道：“华胜！你这个无胆鼠辈！本王大功告成在即，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林小乐被他这一喝，吓得浑身一抖，整个人都缩了起来，仿佛真的怕到了极点。
御座上的正德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愈发笃定。这绝对是内讧了！
“华胜！”正德帝的声音充满了威严，“抬起头来！有朕在此，没人能伤你性命！你方才所言，要揭发惊天阴谋，所指何事？给朕一五一十，说个清楚！若有半句虚言，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小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他没有去看皇帝，也没有再看宁王，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满朝文武，投向了那些被“祥瑞”震撼得晕头转向的官员们。
大殿内外，百鸟的鸣叫声依然喧嚣。
林小乐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颤音，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向了这场“祥瑞”大戏最核心、也最脆弱的地方。
“王……王爷……”他对着宁王的方向，遥遥一拜，语气充满了“敬畏”与“叹服”，“王爷您为国祈福，竟能引来百鸟朝凤如此天地异象，您的诚心，当真是……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学生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先是一通彩虹屁，把宁王捧得高高的。宁王眉头微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林小乐的下一句话，却让整个皇极殿的空气，瞬间凝固。
他话锋一转，用一种天真又困惑的语气，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却又致命无比的问题：
“只是……学生愚钝，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请教王爷，也想请教满朝的诸公……”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幅被宁王奉为至宝的《百鸟朝凤图》上。
“既然是‘百鸟朝凤’，那百鸟朝拜的，自然是‘凤凰’。我大明以龙为尊，亦以凤为贵。御座之上的陛下，是真龙天子；那么这大殿，这皇宫，便是凤之所在。可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质问：
“为何殿外的鸟叫得如此热闹，叫得如此卖力，却从始至终，没有一只鸟，敢飞进这皇极殿中，来朝拜一下这画卷上的‘凤’，和御座旁的‘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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