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天光未亮，漳水东岸的叛军大营依然沉浸在死寂之中。
寒风贴着冰凉的河面低吼，卷起几片枯叶，在空旷的营帐间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
霜气凝在草尖上，泛着惨白的微光，仿佛大地也在屏息等待一场风暴的降临。
火奴的身影如一道暗影，押着形容枯槁的尹子奇出现在叛军东谷营寨之前。
他脚步沉稳，靴底碾过冻土，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衣甲在冷风中纹丝不动，像一尊从夜色中走出的铁像。
尹子奇被粗麻绳捆缚，双臂反剪，肩头颤抖，每走一步都似耗尽全身气力。
他脸上布满污垢与干涸的血痕，嘴唇干裂，嘴角还挂着昨夜受刑留下的暗红血痂。
可那双眼睛——尽管空洞，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
他没有带兵，只有一人一俘，以及一面从尹子奇身上搜出的、染着血污的唐军副将令旗。
那旗布残破，边缘焦黑，像是从火场中抢出，血渍已干成深褐，黏在火奴手中，触感粗糙而沉重。
“开门！尹将军有紧急军情，要面见安守忠将军！”火奴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像刀锋划过铁器，刺破了凌晨的寂静。
哨塔上的叛军士卒探出头，火把的光照亮了尹子奇那张绝望而又灰败的脸。
火光跃动，在他凹陷的眼窝里投下深重的阴影，额角一道新伤渗着血珠，顺着鬓角缓缓滑落，滴在冻土上，发出极轻的“嗤”声。
士卒们认得这张脸，这曾是令他们敬畏的勇将。
如今，却成了唐军的阶下囚，连呼吸都带着屈辱的颤抖。
消息层层上报，很快，大将安守忠被亲兵从睡梦中唤醒。
他披甲而出，铁甲摩擦发出沉闷的金属刮响，寒气扑面，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站在寨墙上，眯着眼打量着下方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和曾经的同僚。
夜风灌进领口，冷得他下意识攥紧了腰间刀柄。
“尹子奇？”安守忠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目光在火奴与尹子奇之间来回扫视，耳朵捕捉着对方呼吸的节奏。
尹子奇抬起头，脖颈青筋暴起，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撑起这具残躯。
他喉咙滚动，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骨：“安将军……是我！唐军……唐军已断粮三日，军心大乱！郭子仪那老匹夫打算今夜强渡漳水，向南突围！林昭小儿命我前来劝降，但我尹子奇岂能背主求荣？特来报信！”
他说完，剧烈咳嗽起来，胸口起伏，嘴角又溢出一丝血沫。
那血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暗红的花。
他的指尖微微抽搐，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剧痛——是真实的身体创伤，还是伪装中的自我折磨，无人能辨。
火奴见状，冷笑一声，将那面令旗狠狠摔在地上。
布帛与冻土相撞，发出一声闷响，血渍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我家大人说了，信与不信，全在将军一念之间。尹将军不愿归降，我们也不强求。今夜子时，唐军主力必会从下游的浅滩渡河，届时将军是想看着他们逃出生天，还是想……全歼郭子仪的主力，立下不世之功？”
说完，火奴竟真的转身，作势要带尹子奇离开。
靴底碾过令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在践踏一段过往的忠诚。
这一手欲擒故纵，瞬间击中了安守忠内心的贪婪。
他瞳孔微缩，心跳加快，掌心渗出冷汗，又被铁甲冰冷地吸走。
全歼郭子仪主力！
这是何等诱人的功劳！
史思明元帅一旦得知，自己岂不是要一步登天？
他再看尹子奇那副惨状，心中的怀疑已去了七八分。
唐军缺粮是事实，被围困许久军心浮动也合情合理。
“等等！”安守忠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尹子奇带进来！严加看管！”
他心中狂喜，只觉天助我也！
立刻下令：“传我将令！全军主力，移师南岸渡口，层层设伏！今夜，我要让郭子仪的九节度大军，尽数葬身漳水！”
一时间，整个东谷大营沸腾起来，战鼓声、号角声、铁甲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数万叛军主力如潮水般向南调动，马蹄踏碎晨霜，尘土与枯草在冷风中翻飞。
原本固若金汤的营盘，尤其是北侧的“铁瓮口”要隘，瞬间变得空虚无比。
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个虚假的渡河点吸引了过去。
与此同时，漳水对岸，北侧的深谷之中，一支截然不同的军队正在黑暗中疾行。
山谷幽深，两侧山崖如巨兽獠牙交错，雾气在谷底缓缓流动，湿冷地贴在将士们的铠甲上，泛起一层寒霜。
林昭一身玄甲，身先士卒，靴底踏在碎石上，发出极轻的咯吱声。
他身后是三千精锐的回纥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如鬼魅般穿行于山阴，绕过叛军的正面防御，直插其空虚的北营。
“大人，前面就是铁瓮口了。”斥候陈七从前方返回，压低声音道，呼出的白气在夜色中一闪即逝，“只有不到五百人留守，但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林昭抬头望去，只见两座山崖壁立千仞，黑影如铁壁压来，中间仅有一道狭窄的关隘，形如瓮口，冷风从缝隙中呼啸而过，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他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寒光一闪：“陈七，带你的人，从西侧峭壁攀上去！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必须斩关落锁！其余人，准备冲锋！”
“遵命！”陈七带着二十名死士，如壁虎般消失在陡峭的崖壁上。
岩壁冰冷粗糙，指尖扣进石缝，每一步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山谷中只有风声和战士们压抑的呼吸声。
林昭的手紧紧握着刀柄，皮革与金属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他目光死死盯着关隘上方，耳中捕捉着每一丝异动。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紧接着，是兵刃碰撞的脆响和火把坠落的弧光。
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群魔乱舞。
“动手！”
林昭一声令下，三千回纥铁骑如开闸的洪水，卷起漫天尘土，向着那洞开的关隘发起了雷霆万钧的冲锋！
马蹄轰鸣，大地震颤，冷风扑面如刀，铁甲相撞声如雷贯耳。
关隘上的叛军守卫刚刚被陈七的死士搅得天翻地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股钢铁洪流瞬间淹没。
唐军长驱直入，叛军的北营在睡梦中被彻底惊醒。
然而，主力已调离，留守的散兵游勇如何能抵挡如狼似虎的回纥骑兵？
“烧！把他们的粮仓给我烧了！”林昭的命令清晰而冷酷。
火箭如雨，点燃了堆积如山的粮草。
火焰“轰”地腾起，热浪扑面，焦糊味混着浓烟滚滚而上，黑色的浓烟如巨龙腾空，遮蔽了残月。
火光映红了林昭的脸，他逆光而立，轮廓如刀削，眼神冷峻如冰。
混乱中，林昭一马当先，冲入空无一人的中军帅帐，一把夺下那面代表安守忠指挥权的帅令旗！
旗杆入手冰凉，丝帛粗糙，他紧紧攥住，仿佛握住了这场乱局的命脉。
战报如插上了翅膀，飞回唐军中军大帐时，诸将皆是一片哗然。
“什么？林昭……他……他竟然真的突袭了叛军大营？”
“还烧了粮仓，夺了帅旗？！”
震惊、难以置信的情绪在帐中蔓延。
唯有南阳节度使鲁炅，脸色铁青，重重一哼：“哼！不过是奇袭小胜，侥幸得手罢了！这能决定整个战局的胜负吗？简直是胡闹！目无军法！”
面对这酸意十足的斥责，林昭派回的传令兵没有争辩，只是按照林昭的吩咐，将三样东西恭敬地呈到主帅郭子仪的案前：缴获的叛将令旗、从帅帐中搜出的叛军军械布防图、以及尹子奇画押的完整供词。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林昭亲笔写下的一段战评：
“鲁节度左翼三日未设斥候，崔将军粮道百里夜无巡骑。王师各部惯于分进，叛军主力善于合击——邺城之困，非兵之败，乃制之败。”
短短数言，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帐中每一位将领的心上。
郭子仪看着那张纸，久久默然。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一丝愤怒，最终化为一股冰冷的决然。
“来人。”他沉声道，“传军法官崔怀义，入帐！”
三日后，中军大帐内气氛肃杀。
九节度使及麾下重要将领齐聚一堂，一场战后议罪会，正式召开。
军法官崔怀义手持令簿，声如寒铁，当众宣判：“南阳节度使鲁炅，拒不支援前线友军，贻误军机；无视中军统协调度，拥兵自重。依大唐军法，削去其节度使之职，暂为一白身，听候发落！”
“什么？！”鲁炅霍然起身，须发皆张，怒吼道：“我乃百战老将，为国镇守南阳，功勋卓着！岂容你一小小校尉无端构陷？郭帅，我不服！”
他的目光如刀，直刺站在一旁的林昭。
林昭缓缓出列，神色平静。
他没有辩解自己的功劳，也没有反驳鲁炅的咆哮，只是走到大帐中央的巨型沙盘前，拿起一根炭条。
“诸位将军，”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不必争论功过，只需复盘这三日的战局。”
炭条在沙盘上移动，画出一道道清晰的轨迹。
“三日前，若我不冒越权之名，带回纥营夺下那批药材，我军三千伤卒将因伤病溃烂而死，军心士气必将崩溃。此为第一死局。”
“两日前，若我不擅自调动弓弩手，以火箭遮蔽月光，崔光远将军的前锋营必遭叛军三万铁骑夜袭，全军覆没。此为第二死局。”
“昨夜，若我不行险招，突袭铁瓮口，焚其粮草，动摇其军心。此刻，安守忠的数万大军早已回防，与史思明主力形成合围之势，断我等所有后路。此为第三死局。”
林昭放下炭条，环视帐中一张张或惊愕、或羞愧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诸位，非我林昭好大喜功，越权行事。是这各自为政、令出多门的体制，早已死了！”
帐中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曾经位高权重、眼高于顶的节度使们，此刻尽皆低下了头。
林昭用一场场血淋淋的推演，撕开了他们最后的遮羞布。
郭子仪缓缓站起身，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走到帅案前，拿起那枚代表最高指挥权的帅印铜符，一步步走到林昭面前，将其放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自今日起，邺城城下，九节度诸军，凡斥候调度、粮道巡防、先锋进止，皆由忠武将军、特进中郎将林昭一人节制！”
郭子仪的声音响彻大帐，“若有阳奉阴违、拒不听令者——军法从事！”
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何等的信任！
郭子仪竟将半个大军的指挥权，交给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然而，林昭却并未伸手去接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铜符。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瓮，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在睢阳城破后，亲手收集的、混杂着焦土的信火坛残灰。
他将陶瓮轻轻放在帅案的正中央，正对着郭子仪。
“大帅，我不要符，我只要令出能行。”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与决绝。
“这瓮中，有睢阳八千守军的忠魂。他们，还有天下间无数死于战乱的冤魂，等的不是一个手握兵符的官，而是一场能告慰他们的胜仗。”
郭子仪凝视着那只朴实无华的陶瓮，仿佛看到了睢阳城头那冲天的火光，看到了张巡、许远那不屈的眼神。
他沉默了良久，眼中泛起泪光。
他伸出颤抖的手，没有收回铜符，而是亲手将那枚沉甸甸的铜符，稳稳地放入了陶瓮之中，与那些英魂的骨灰融为一体。
“好。”郭子仪的声音铿锵有力，“那便以这八千忠魂为令，以这信义之火为信！”
当夜，随军书记官陆文远在昏黄的烛光下，激动得奋笔疾书，在崭新的《联军策议》竹简上，写下了开篇第一章：
“兵分则弱，令杂则乱。国朝积弊，终至此祸。今有忠武将军林昭，以一校尉之身，于危局之中，破三垒、夺要隘、擒敌谋、正军纪，终使九军归心，三军用命。非其位高，因其道明也……”
而此刻，林昭正立于邺城南侧的高台上。
远处，七路代表军令畅通的烽火连绵而起，一路向南传递，整个唐军大营的运转，第一次如臂使指般流畅起来。
一名火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大人，‘影骑’已盯死京中元载的府门。密报称，三日之内，必有其心腹密使，借商队之名，星夜赶赴河北。”
林昭的目光越过连绵的烽火，望向河北深处，那个史思明盘踞的核心之地。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轻声道：“史思明，你等的不是我大唐军队的内乱，而是我军——真正合为一体的时刻。”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肃杀之气。
高台上的火把，被吹得猎猎作响。
一支凝聚了无数期望与仇恨的崭新令箭，已然搭上弓弦，瞄准了这场乱世终结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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