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起河北大地上的焦土与尘埃,刺骨寒意顺着铁甲缝隙钻入肌肤,连呼吸都凝成白雾,在眉睫间结出细霜。
枯枝在风中噼啪断裂,像极了当年睢阳城墙上冻裂的弓弦。
林昭的铁蹄踏碎了残垣断壁间的寂静,马蹄溅起的碎石打在玄甲上,发出沉闷的“叮当”声。
他身后的百战之卒,眼神如鹰,铠甲覆着薄尘,每一次呼吸都喷出灼热的白气,警惕着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这里是棠邑,曾经的繁华村落,如今只剩下被战火熏黑的骨架,在阴沉的天空下无声矗立。
断墙如残牙,瓦砾堆中偶尔露出半截焦木门框,一只乌鸦扑棱着飞起,啼声嘶哑,划破死寂。
就在大军穿过一片枯死的树林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声音细微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却又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这片死寂,刺得人耳膜发麻。
“火奴!”林昭勒住战马,声音低沉而有力,缰绳在掌心磨出一道红痕。
“在!”一道赤色身影如鬼魅般自队伍中闪出,正是他最信任的亲卫统领,火奴。
他的面甲上结着霜,呼吸短促而灼热。
“带影骑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喏!”
十余名身着玄甲的影骑兵悄无声息地脱离大队,如融入阴影的猎豹,踏着枯叶与冻土,朝着哭声源头包抄而去。
枯叶在靴底碎裂的轻响,像极了夜袭时踩断的枯骨。
片刻之后,林中传来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声和惨叫,随即又归于沉寂,只余风声呜咽,卷起几缕血雾,在空中飘散,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火奴很快返回,身后跟着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大约有十余人。
他们赤脚踩在冻土上,脚底裂口渗着血,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印子。
而在他们身后,几名影骑兵的长槊上,挑着三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脖颈断口处凝着黑血,正是早已溃散的叛军残部。
那群流民惊魂未定,看到林昭和他身后如山岳般沉稳的唐军阵列,畏惧与希望交织在他们脸上。
有人颤抖着跪下,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须发皆白、病得几乎站不稳的老者,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磨损严重的铜牌,上面隐约可见“睢阳”二字。
铜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仿佛曾被无数次握在掌心祈祷。
当他的目光触及林昭那一身精良的玄铁甲时,浑浊的双眼猛地迸发出一丝光亮,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是……斥候林七?”
林昭心中一震。
斥候林七,是他当年在安史之乱中,作为张巡麾下斥候时用的名字。
自他执掌九军以来,这个名字早已被“林帅”所取代。
他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老者面前,蹲下身仔细端详。
冻土硌着膝盖,寒气透过皮甲渗入骨髓。
这张脸虽然被饥饿与病痛折磨得变了形,但那眉眼间的轮廓,却让他瞬间想起了那个在睢阳城头,与他并肩作战过的青年。
“你是……张延?”
老者,不,张延,眼中滚出两行热泪,他用力点了点头,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正是睢阳守将张巡的族侄,当年城破之际,他混在百姓中侥幸南逃,从此颠沛流离。
“林将军……真的是你……”张延颤抖的手伸向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油布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触手粗糙。
他将包递给林昭,气息已是游丝一般:“叔父……叔父有遗命……”
林昭接过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干涸的僵硬,仿佛握着一段凝固的岁月。
他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一封信,信纸早已被暗红色的血迹浸透,变得又脆又硬,边缘微微卷曲,像枯叶。
血书之上,是用指甲硬生生划出的字迹,笔画深陷,仿佛要刻进纸的骨髓里,指尖划过,能感受到那深深的沟壑。
“若林昭掌兵,必清君侧,除国蠹。”
短短十二个字,每一个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昭的瞳孔里。
他指尖瞬间冰冷,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他清楚地记得,张巡生前从未对他提及过这样的命令!
而“清君侧”这三个字,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就像一道惊雷,与朝中元载通敌案的传闻隐隐相扣,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谋逆大罪。
当夜,帅帐之内,灯火摇曳,灯花“噼啪”炸响,映得林昭的影子在帐壁上扭曲晃动。
林昭独自端坐,反复摩挲着那封血书。
纸面粗糙如砂砾,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上面的血腥气早已散尽,但那股凝固在字里行间的决绝与惨烈,却仿佛能透过指尖,侵入他的骨血,让他指尖发麻。
火奴掀帘而入,声音低沉:“将军,张延伤势太重,又兼旧疾复发,军医说……恐怕撑不过三日。”
林昭默然颔首。
他提起笔,本想写一封信给远在长安的苏晚,告知她此间变故。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案上另一封刚刚由信使送达的密信,正是苏晚差人加急送来的。
信中内容让他眉心紧锁:“御史台已集‘违令不遵’、‘擅结流民’、‘私通回纥’三项罪名,欲弹劾将军,召你入朝对质。”
一封来自死者的“密令”,一封来自朝堂的“催命符”。
两股力量,一明一暗,正将他推向悬崖边缘。
他凝视着跳动的烛火,良久,脑海中忽然回响起睢阳城破那夜,张巡将他推出重围时,在他耳边吼出的最后一句话:“走,替我去看看……看看太平!”
可如果太平,需要用沉默来换取奸佞的横行,那这样的太平,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他要追查元载,这封血书便会成为最好的旗号,但也可能是最致命的毒药,将张巡的忠魂拖入万劫不复的权谋泥潭。
最终,他将那封血书缓缓压在了帅案的镇纸之下。
他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赵四留下的遗物匣子,拿出那半块早已干得像石头的干粮,和一块刻着战术推演的木片,低声自语:“师父,若你在此,是会信我这个人,还是信这道令?”
三日后,张延终究没能挺过去,在军帐中溘然长逝。
他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守在床边的林昭说了一句:“我兄……不欲忠诚……成枷锁……”
林昭亲自为他整理遗容,就在他合上张延双眼时,无意间触碰到他蜷缩的手指,竟发现其指间夹着一小片揉皱的纸。
展开一看,竟是一幅潦草的地图,描绘的正是睢阳旧祠的布局,而在祠堂后院的一座石碑位置,用极小的字标注着三个字:“碑下有道”。
林昭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颤。
张延最后的遗言,加上这张神秘的残图,让他意识到事情绝非一封血书那么简单。
他立刻召来火奴。
“传令下去,大军改道,绕行睢阳。此行不张旗,不鸣鼓,全军夜行入境!”
副将陆文远闻讯赶来,满脸忧色地劝道:“将军三思!如今朝议未平,正是风口浪尖,您此时私赴睢阳故地,一旦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林昭却抬手,重重拍了拍自己胸前的护心镜,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震得胸腔发麻。
他看着陆文远,目光锐利如刀:“此甲,非为护身,是为记死!我若不能查清张氏遗命的真正含义,又有何颜面,站在这九军之前,面对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
两日后的午夜,月色惨白,如霜似雪,洒在荒芜的睢阳城头,映出断壁残垣的鬼影。
一支数千人的唐军悄无声息地抵达了早已荒废的睢阳城外。
马蹄裹着布,踏在冻土上,只发出极轻的“噗噗”声,像夜行的幽灵。
林昭仅带火奴等十余名亲卫,潜入了旧祠。
这里早已是荒草萋萋,断碑残瓦在月光下投射出幢幢鬼影。
风穿过残破的屋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亡魂在诉说。
他们很快找到了地图上标记的那座属于张巡的功德碑。
林昭没有丝毫犹豫,亲自拿起工兵铲,依图在碑座下挖掘。
铁铲切入冻土,发出“咔”的一声,震得虎口发麻。
泥土翻开,果然露出了一块活动的石板。
移开石板,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盒静静躺在暗格之中。
油布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松脂味。
打开铁盒,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卷保存完好的手稿——《守城遗训录》。
林昭颤抖着手展开手稿,一页页翻过,羊皮纸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尖,上面记录的都是张巡守城时的战术心得与为将之道,笔迹刚劲有力,确是张巡亲笔。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末页的空白处,有一行用朱砂写下的批注,字迹因激动而略显潦草,却带着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法可违,令可抗,唯民命不可弃。若后人以‘忠’字为名,行杀戮之事,我张巡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脑中炸响。
林昭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石碑前,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砸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溅起细小的尘花。
原来这才是张巡真正的遗命!
他要托付的,从来不是什么清除异己的权谋之术,而是提防后人曲解忠义,将“忠诚”变成一把屠向同胞的刀!
那封血书,必有蹊跷!
就在这时,祠堂外突然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与呐喊声,火光瞬间将整个荒祠照得通明。
火奴脸色一变,急步奔回,低声急报:“将军,是本地乡兵,他们把祠堂围了!为首那人手持一柄刻字的短剑,自称张澈!”
林昭缓缓站起身,将那卷《守城遗训录》小心地收入怀中,而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铁甲,大步走出祠堂。
月光下,一个面容清瘦、留着长须的男子正立于那座残破的石碑前。
他看到林昭,眼中迸发出滔天恨意,手中短剑猛地一扬,直指林昭的咽喉,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我兄长忠魂未寒,你这等借他名声行诡诈之道的窃名之徒,竟敢来此玷污圣地!”
林昭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只是迎着他如欲噬人的目光,缓缓将怀中那卷《遗训录》高高举起,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你若真心敬重你的兄长,就该先读一读,他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张澈怒目欲裂,正要开口痛斥,眼角余光却瞥见林昭身后,火奴等人已将数名被捆绑结实的俘虏推到了前面。
那些俘虏身上穿着的,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曾投降叛军又归顺大唐的那些守军旧部的服饰,此刻他们个个鞭痕累累,狼狈不堪。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土,残破的石碑在月光下的影子微微晃动,仿佛是沉睡的忠魂,在无声地低语。
张澈握剑的手,在风中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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