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如亡魂低泣,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像刀割,又似针扎。
雨滴砸在石碑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碑面蜿蜒而下,仿佛是大地无声的泪痕。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湿土混合的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张澈那双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林昭,眼球上布满血丝,仿佛要将他洞穿。
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雨水顺着剑脊滑落,在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兄长守城,为的是大唐的‘忠’字!你却要为一群背弃了忠义的降卒开脱?”张澈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恨意与颤抖的悲愤,“林昭,你对得起睢阳城下埋骨的数万英灵吗?!”
林昭的目光平静如深潭,他没有看张澈,而是凝视着那块残破的石碑,指尖轻轻拂过碑面粗糙的裂痕,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个在弥留之际将他推上马背的男人——师父临终前滚烫的呼吸,仍烙在他的耳畔。
“我兄长托我活着,不是为了让我守着一块冰冷的石碑,更不是为了让我把‘忠’字刻在刀刃上,去屠戮那些本该被拯救的同袍。”
他缓缓将那半块早已干裂成石块的麦饼,和那枚刻满了战术符号的木片,轻轻放在碑前。
麦饼边缘锋利如石刃,木片上的刻痕已被岁月磨钝,却仍透出战时的焦灼气息。
他动作珍重得如同安放神龛里的祭品,指尖微微发颤,触到那冰冷的碑基时,心头一震。
“他推我上马,是想让我替他看一看这海晏河清,看一看他用命换来的太平盛世。可如果这太平,是建立在杀尽所有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之上,是建立在对庙堂之上那些真正的蠹虫闭目塞听之上,”林昭终于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刺张澈,声音低沉却穿透风雨,“那我林昭,宁可背负这不忠的骂名,也绝不辜负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派胡言!”张澈怒极反笑,剑锋一转,寒光一闪,直指跪在泥水中的李三,“好一个不负活人!此人降敌三日,背信弃义,按我大唐《忠律》,当斩!来人,行刑!就在这,当着张巡将军的英灵,以儆效尤!”
两名亲兵如狼似虎地扑上,靴子踩进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将李三拖拽至碑前。
李三的脊背早已被鞭笞得血肉模糊,雨水一冲,刺骨的疼让他全身抽搐,但他却猛地昂起头,脖颈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我降,是因为信使说我老母病危,就在邻县!我只想回去看她最后一眼!我娘若死了,我李三立刻归营赴死!将军若是不信,可验我右臂刺字!”
林昭一步上前,衣袍带起一阵湿风,挥手推开亲兵。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李三湿透的袖口,布料黏连着血与泥,撕开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他亲自卷起那沾满泥污的袖子,露出粗壮的右臂。
只见那右臂上,一个深褐色的“棠邑”烙印赫然在目,字迹周围的皮肉都已扭曲,凹陷处积着雨水,泛着暗红的血丝——那是当年睢阳守军最严酷的征兵烙印,一旦烙上,终身不褪。
林昭的心猛地一沉,指尖轻轻抚过那烙印边缘,触感粗糙而滚烫,仿佛仍能感受到当年烙铁灼入皮肉的痛楚。
他缓缓起身,目光转向人群中一个瑟瑟发抖的官员:“王县令,此地归复我大唐已有两月,为何此人的军籍身份,未曾上报、未曾核录?”
那名唤王文谦的县令脸色煞白,头埋得更低,嘴唇哆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宽大的官袍袖子在风中剧烈颤抖,一张折叠的纸笺,竟从袖口滑落,扑通一声,掉进了脚下的泥水里。
林昭弯腰,指尖触到泥水的冰凉,捡起那张被浸湿的纸。
纸面软塌,墨迹晕染,却仍可辨认。
展开一看,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个个名字,共计十三个。
每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写着同一个触目惊心的词——“叛逆,已决”。
而落款处,赫然是“张澈私设刑堂”的字样!
“张澈!”林昭猛地举起那份记录,声若洪钟,压过了风雨,“你以忠义之名,私设公堂,滥杀无辜!这十三个亡魂,他们也是降卒吗?他们也是你口中的叛逆吗?你可敢让这棠邑的父老乡亲,来评断一下你所谓的‘忠’?!”
话音未落,祠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雨幕中,竟是数十名百姓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脚上裹着破布,踩在泥水中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他们的眼中却燃烧着热泪,脸颊被雨水冲刷,分不清是泪是雨。
为首的一位老妇,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粗陋的陶罐,罐身布满裂纹,正是李三的母亲。
“将军!”老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进泥水,高举陶罐,哭喊道,“这是我儿李三临走前,连夜埋在我家后院的口粮!他说,‘娘,若我回不来,您就把这些粮食挖出来,送给守城的兄弟们,别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
她身后的百姓们也齐声高呼起来,声音混着雨声、风声,如潮水般涌来:“李三是好样的!他守的是咱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啊!”
“林将军才是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命着想啊!”
一声声呼喊,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张澈的心上。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被一块碎石绊住,险些摔倒。
他手中的剑尖剧烈地颤抖着,雨水顺着剑锋滑落,与地上的血水混在一起,蜿蜒如蛇。
“你们……你们懂什么叫忠……”他的声音微弱,充满了迷惘与不甘,喉头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雨幕,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狼牙箭,如毒蛇般从祠堂外的暗影中射出,目标直指高举记录、毫无防备的林昭!
“将军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离林昭最近的李三发出一声爆喝。
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骨骼发出“咯吱”一声脆响,用自己那血肉模糊的后背,硬生生迎向了那支夺命的箭矢!
“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恐怖,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哼。
李三的身体剧烈一震,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向前扑倒,正好倒在林昭的脚下。
鲜血瞬间从他胸前喷涌而出,温热的液体溅在林昭的手背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泥土被染成暗红,雨水冲刷下,血水蜿蜒如溪。
“李三!”林昭目眦欲裂,一把抱起他。
李三的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林昭,充满了恳求:“将……将军……别……别让……我们这些降卒……都成了……罪人……”
话音一落,他的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再无声息。
林昭抱着他那尚有余温的身体,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泪,混着冰冷的雨水,从他坚毅的面庞滑落,砸在李三胸前的箭羽上,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
他小心翼翼地将李三的尸身,平放在张巡的石碑前,与那半块麦饼和木片并列。
然后,他猛地转身,从旁边一名亲兵“火奴”手中夺过一面赤红的令旗,走到被李三鲜血浸透的土地前,奋力将旗杆插了进去!
旗帜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布面猎猎翻飞,如同战鼓擂动。
林昭的声音,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我林昭今日在此立誓!自今日起,凡我大唐子民,无论曾身陷何种绝境,只要心向故国、重归王化者,皆为义士!降而复归,其志尤坚,其勇可嘉!当赏,不当罚!”
祠堂内外的百姓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恸哭。
他们纷纷解下自己腰间的布条、头上的布巾,蹒跚着上前,将一条条白色的布,系在那面血土中的令旗上。
布条在风中飘舞,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无数低语的亡魂。
顷刻之间,一面令旗,竟化作了一片迎风招展的白色幡林。
那是为李三送行,也是为那十三个冤魂招魂,更是为一种全新的希望而立起的丰碑。
当夜,风雨未歇。
一名张澈的亲信部下,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找到了林昭的营帐,送来了一册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账。
账本上,详细记录了张澈如何借“清肃叛逆”之名,在棠邑强征粮赋,逼迫百姓互相指认同乡为“逆贼”,以侵吞其家产。
火奴连夜查证,骇然发现,其中一户被构陷的人家,竟是当年追随张巡血战到底的老部下的遗孤,那个曾为林昭引过路的小兵阿豆的母亲!
林昭当即下令,命人护送阿豆全家连夜撤离这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撤离队伍经过祠堂后院时,他们竟在被雨水冲刷的墙根下,发现了一行模糊的血字。
那是一个用指甲硬生生在泥墙上划出的字——“昭”。
字迹的尽头,是一片新翻的泥土。
挖开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土里埋着的,是祠堂里那名被张澈认为碍事的哑婢,春桃。
她被人活活埋死,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留下了这个对林昭的警示。
林昭站在瓢泼大雨中,沉默地从春桃僵硬的发髻上,取下一枚粗糙的木簪,轻轻插入她身旁的泥土里,像是在为她立一座小小的墓碑。
“师父,”他对着祠堂的方向低语,声音被雨声吞没,“你看,你的忠,有人在用命去守护。而你的道,我也会用命去走完。”
与此同时,祠堂之内,张澈独自一人枯坐着。
他面前的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
烛泪一滴滴滑落,堆叠在石台上,像凝固的悔恨。
他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兄长那冰冷的石碑,指尖传来石面的寒意,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力量,或是一点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外,百姓们自发聚集起来,开始低声吟唱。
那歌声起初零星,渐渐汇聚成河,最终声如潮涌,穿透雨幕,灌入祠堂。
他们唱的,正是那首催人泪下的《睢阳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歌声中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苍凉与悲怆。
张澈的身体猛地一震,抚摸石碑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缓缓抬头,仰望祠堂顶上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叹息。
“兄啊……原来,是你……看得更远……”
喜欢从睢阳突围到再造大唐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从睢阳突围到再造大唐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