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幻，往往只在朝夕之间。
中书省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那份名为《功臣宅安法》的草案，如同烧红的烙铁，静静躺在紫檀木案上，烫得尚书仆射元载心头发慌。
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半晌才吐出一句：“此法一立，将士心安，然权贵必寒心。林少师，此举……过刚易折啊。”他看似规劝，实则是在警告林昭，这触动的是整个长安城顶层的利益。
林昭一身绯色官袍，立于堂下，神色平静无波。
他没有与元载争辩一字，只是微微躬身：“下官明白。仆射若觉为难，此事暂且搁置便是。”
这般轻易的退让，反倒让元载一愣。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竟无处可用。
林昭转身便走，回到越王府，第一件事便是对陆文远下令：“将草案、老吴的证词，还有那份《毁柱图解》，给我抄录百份！”
陆文远不解，却立刻领命。
“送去何处？”
林昭的目光越过庭院，望向遥远的天际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长安不允，便问天下。送去各州刺史衙门，送去各镇节度使幕府。告诉他们，若朝廷不立此法，地方可先行试之！”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无异于釜底抽薪，直接将朝堂上的博弈，变成了天下军心与长安权贵的对峙！
仅仅三日，快马传书如雪片般飞入京城。
河北三镇、陇右四镇，七位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联名上书，言辞恳切，只有一句话：“愿即刻试行林氏新法，以安我边关十万将士之心！”
七镇联名！
这已不是请求，而是施压！
整个朝野为之剧震。
元载府邸的门槛，几乎被连夜拜访的权贵们踏破，他再也坐不住了。
就在这风口浪尖之时，一桩意想不到的变故，如毒蛇般猛然窜出。
富商沈万贯，那个曾被林昭当众拒之门外的长安首富，竟叩响了登闻鼓，上书御前，自称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金銮殿上，沈万贯涕泪横流，声称自己当初行贿林昭未遂，实乃林昭一出欲擒故纵的把戏。
“林昭此人，看似清廉，实则虚伪至极！他明面上拒绝小人的薄礼，是嫌少，更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暗地里，他早已通过别的渠道，大肆敛财！”
为证其言，沈万贯呈上了一本“账册副本”，上面赫然记录着一笔惊天交易：林昭于范阳道一处私盐关卡，“隐秘收受黄金五千两”！
范阳！私盐！五千两黄金！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代宗皇帝的心上。
范阳乃是安禄山旧地，私盐更是朝廷严打的禁脔，林昭的手，竟伸得这么长？
“彻查！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给朕查个水落石出！”代宗的雷霆之怒，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冻结。
消息传到越王府，陆文远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林昭却只是接过那份抄录来的“账册”，览过一遍，竟发出一声森然冷笑。
“笔迹仿得倒是真像，可惜，他们忘了一件事——”他指尖轻轻点在纸上，语气淡漠，“我林昭，平生从不用此等墨绿色的花笺。”
陆文远凑近细看，这是一种昂贵但略显艳俗的纸张，确实不像是林昭的风格。
他心头一动，立刻取来放大镜仔细审视。
果不其然，在账纸极其隐蔽的边缘，他发现了一个极小的水印暗纹——“沈记”。
“将军，是沈万贯自家商铺用的纸！”陆文远又惊又喜，再看那“五千两”的数字写法，那“五”字的连笔方式，与他之前收集的沈氏商铺账本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这是做账人的习惯，根本无法模仿！
“好一个贼喊捉贼！”陆文远怒道。
林昭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真正的杀招，往往藏在更深的地方。
恰在此时，小满端着一碗安神汤，正要送去陆文远通宵查案的书房。
途经后巷时，他眼尖地瞥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将一个细长的竹筒塞进了墙角的一处砖洞里。
小满心细如发，待那人走后，他立刻跑过去，悄悄将竹筒取出，一溜烟跑回了林昭的书房。
竹筒里是一卷密信，并无字迹。
林昭却知道这是什么，他命人取来烛火，将信纸凑近火苗轻轻烘烤。
米汤写就的字迹，在热力下缓缓浮现，字字触目惊心。
写信者，正是身陷囹圄的崔怀恩！
“沈万贯出，林必自辩；自辩则停法议。釜底抽薪，围魏救赵，此为上策。事成之后，许你独占河东盐利。”
好一个“围魏救赵”！
用一桩伪证逼得林昭不得不停下推动法案的脚步，转而为自己辩诬。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法案被拖延，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而沈万贯，则能得到泼天的富贵。
林昭修长的手指抚过信纸，良久，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他唤来最得力的亲卫阿岩。
“你即刻换上沈府管家的衣服，带上五百两黄金，去崔郎中囚禁的大狱外那条暗巷。”林昭声音压得极低，“找到崔怀恩的心腹，告诉他：我家主人说了，事成之后，那些见不得光的‘真账’，务必要烧得一干二净，不能留半点痕迹。”
阿岩重重点头，转身没入夜色。
当夜三更，崔狱之外的僻静小巷里，果然火光冲天！
“走水了！快救火！”
京兆府的衙役仿佛从天而降，迅速包围了火场，当场擒获了两名正在手忙脚乱焚烧账册的“沈府账房”。
人赃并获！
那被抢救出来的半焦账册，虽已残破，但关键内容却清晰可辨。
上面记录的，并非林昭受贿，而是崔怀恩在被免职查办之后，依旧通过其党羽，收受各大盐商贿赂，总计三千贯！
而其中最大的一笔，恰恰就发生在林昭当众拒绝沈万贯之后！
次日清晨，同样的金銮殿，气氛却已天翻地覆。
林昭手捧那本烧得焦黑的“真账”，立于殿中，目光如剑，直刺跪在地上的沈万贯。
“沈掌柜，本官想问你一句。你若真的行贿于我，为何你家账房连夜要烧的这本账上，写的却是崔郎中收了你的钱？”
此言一出，满朝皆静。
沈万贯浑身剧颤，面如死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他看看林昭，又惊恐地望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猛地叩首下去，声嘶力竭地哭喊：“陛下饶命！小人……小人是被逼的！是崔怀恩！都是他逼小人做的啊！”
“混账！”代宗皇帝终于怒不可遏，将手中的玉如意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尔等竟敢以国法为儿戏，视朕为愚主！好！好得很！”
眼看一场惊天阴谋被揭穿，百官纷纷向林昭投去敬畏的目光。
然而，林昭并未请功，反而撩起官袍，双膝跪地，向着代宗重重一拜。
“陛下！”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殿宇之间，“臣今日所求，非为惩处一人之罪，而是为立万世之法！今日一个沈万贯可以伪证诬臣，阻挠法议，若《宅安法》因此而废，那明日，便会有千百个崔怀恩，万万个沈万贯，继续去毁我大唐将士的家宅，去断我朝中忠臣的脊梁！”
“臣，恳请陛下，准《功臣宅安法》，三读议决，以安天下军心！”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代宗皇帝死死盯着林昭，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难明的光芒所取代。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疲惫却无比坚定：“准奏。着中书省、门下省，即刻会同三司，三日之内，完成《功臣宅安法》三读，颁行天下。”
当夜，长安城万家灯火。
越王府后院，老兵陈伯的衣冠冢前，林昭亲手将那份沈万贯伪造的账册，一页一页地投入火盆。
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火光中，小满站在他身后，轻声问道：“将军，以后……是不是就没人敢再削咱们的柱子了？”
林昭没有回头，目光深邃地望向远处那片繁华璀璨的长安夜景，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小满，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想去毁掉根基，那这火……就得一直烧下去。”
《功臣宅安法》颁行的那一天，钟鼓齐鸣，举城欢庆。
按照惯例，宫中设下庆功大宴，遍请功臣。
可作为此法最大的功臣，林昭的越王府却府门紧闭，不见一丝喜庆。
夕阳的余晖下，他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亲自为陆文远牵过一匹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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