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长安城最后的喧嚣吞噬。
林昭没有去那场为他而设的庆功御宴,皇恩浩荡,丝竹悦耳,可他知道,那不是战场,只是虚饰的幕布。
真正的战斗,在颁下法典的那一刻,才刚刚打响。
京兆府衙门前,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
京兆尹崔敬宗站在门口,额上冷汗涔涔。
他没想到,本该在曲江池畔接受百官恭贺的林昭,竟会一身玄色劲装,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出现在他的地盘上。
“林相,您……您这是?”崔敬宗躬身行礼,心中警铃大作。
林昭翻身下马,目光如刀,扫过衙内整齐列队的吏员。
“《功臣宅安法》今日颁行,本相奉旨,监督首批‘宅安巡查’。”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卷宗拿来。”
一张张巡查名单被呈上,林昭看也不看,随手一指:“开阳坊,致果校尉,张韬。”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一个在边关戍守十年,因伤退役的老兵。
吏员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第一次抽查,竟如此随意,又如此精准。
一刻钟后,张校尉那座看起来并无异样的小宅院前,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老校尉一家被请了出来,惶恐不安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铁面宰相。
“架梯。”林昭只说了两个字。
小满和陆文远亲自搬来长梯,稳稳架在西厢房的檐下。
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林昭没有丝毫犹豫,亲自踩着梯子,一步步向上攀去。
他不是在做戏,那沉稳的步伐,那专注的眼神,仿佛他不是在查验一根房梁,而是在勘探一处足以颠覆战局的敌方要隘。
他伸手,指尖拂过那根粗壮的承重主梁。
月光下,那木梁看起来光滑而坚固。
可林昭的手指却在某一处停了下来,轻轻摩挲着。
他闭上眼,仿佛在用皮肤感受木纹深处的秘密。
突然,他睁开双眼,眸中寒光一闪!
“拿凿子来。”
陆文远立刻递上一把小巧的工匠凿。
林昭对准他刚才触摸的位置,手腕猛地一发力,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木皮应声脱落。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木皮之下,赫然是一个被掏空的凹槽,凹槽边缘布满了细密的“暗凿”痕迹!
这根至关重要的主梁,内里早已被蛀空了大半,只需一场稍大的风雨,或是楼上多放几件重物,便会轰然断裂,屋毁人亡!
老校尉张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后怕与愤怒让他老泪纵横:“我……我就说为何总听见房梁夜里有异响……原来,原来是这些天杀的……”
林昭从梯子上缓缓下来,手中托着那块带着罪证的木皮,眼神冷得像冰。
他对早已面无人色的京兆尹崔敬宗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传我将令。凡在此次清查中,查出一例‘暗凿’隐患,记首功一等。所有涉事匠户,无论主犯从犯,罚三代不得入官工,永不录用!”
一句话,满场死寂。
记功一等!
这是何等丰厚的奖赏!
罚三代不得入官工!
这又是何等酷烈的惩罚!
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就悬在这根小小的房梁之上。
崔敬宗瞬间明白了林昭的用意,这不是巡查,这是用雷霆手段,逼着整个官僚体系将这件事做到极致!
“下官……遵命!”崔敬宗的声音都在发颤,他转身对着身后三百吏员嘶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全城彻查!三日之内,若再有一处遗漏,本官拿你们是问!”
京兆府的吏员们疯了。
他们分组结队,冲向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手中的提灯汇成一条条火龙,照亮了整个不眠之夜。
三日后,结果汇总至林昭案前:全城功臣宅,共查获四十七处致命隐患。
消息传开,长安震动。
几日后,那座曾被焚毁的“史亭”旧址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正跪在地上,一锤一凿地为新立的石碑刻字。
他正是当初被元载收买,险些害死老陈一家的匠头老吴。
他自请前来,不取分文,只为赎罪。
碑文并非出自名家手笔,而是小满那略显稚嫩却力道万钧的字迹。
那一行行字,是林昭对她说的话,也是她父亲用生命换来的道理:“我爹说,房子塌了能修,人心塌了,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着老吴含泪凿下最后一笔。
他将那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凿子高高举起,然后猛地砸在碑前的青石上。
“铛”的一声脆响,凿子应声而断。
“从今往后,”老吴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地嘶吼,“我吴某人,只修忠臣之屋,不毁良人之基!此生若违此誓,便如这断凿!”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高喊出声:“吴师傅,你修的不是碑,是良心!”
呼声如潮,响彻云霄。
林昭府邸,红绡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她递上一张字条。
元载终究是坐不住了,他在偏殿焚毁了一匣文书,但红绡还是探得了关键信息——那是一本“功臣宅双账”总录,详细记录了每一笔贪墨的去向,更有一份他与右骁卫大将军崔怀恩签下的“三年分利”密约。
陆文远义愤填膺:“相爷,证据确凿,即刻弹劾元载,抄了他的老底!”
林昭却将字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不。”他摇了摇头,“现在动他,只会让他和崔怀恩捆得更紧,变成两条疯狗。一条一条地打,太慢了。”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刚刚印好的《安民药录》,这是他之前编撰的防疫医书,正要分发天下各道。
他将一份抄录好的《功臣宅安法》推行细则递给陆文远。
“附在《安民药录》之后,一同分送各道观察使。”
陆文远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这是何等神来之笔!
以送医书的名义,将这道严苛的律法送到帝国每一个角落,让那些地方大员在毫无防备之下,亲手接下这块烫手的山芋。
“法若不行于下,便只是长安城里的一纸空文。”林昭的目光深邃如海,他提起笔,在每一册《安民药录》的末页,都加印了一行小字:“此法始于开阳坊一柱之危,成于千人共守之心。”
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法,不是他林昭一人的法,而是天下百姓用人心筑起的法!
当晚,林昭回到后院,西厢房已经修葺一新。
苏晚正静静地站在廊下,她的手边,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
那孩子,正是当年睢阳疫区,苏晚从死人堆里救出的那个婴儿。
孩子仰起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苏晚,怯生生地问:“娘,我们现在安全了吗?”
苏晚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走来的林昭。
林昭缓缓蹲下身,与孩子平视。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不是糖果,不是玩具,而是一把包裹着厚厚布条的短刀——那是老陈的遗物。
他将短刀轻轻放入孩子的手中,握住他小小的手掌。
“以前,是陈伯伯他们这样的人在守着我们。”林昭的声音异常温柔,“现在,轮到你们来守了。”
男孩似懂非懂,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把比他手臂还沉的刀紧紧抱在怀里。
这一夜,长安城未眠。
十七名曾遭受“匠班”毁宅之苦的功臣家属,联名上书京兆府,不求赔偿,只求“以工代罚”,自愿组成一支监察队,监督全城所有宅院的修缮工程。
他们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子时,林昭独坐院中,夜风吹过,檐角的铁马发出一连串清脆的轻响。
火奴的身影如风而至,单膝跪地:“主上,元载府中急调三匹快马,似有密使连夜出城,方向……是朔方。”
朔方,正是右骁卫大将军崔怀恩的驻地。
陆文远脸色一变:“相爷,要不要拦下?”
“让他走。”林昭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有些账,不在宅子里算,在天下算。”
他抬起头,望向月光下的长安城。
忽然,他瞳孔一缩,只见“史亭”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陆文远也看到了,他先是一惊,随即轻声道:“是百姓……他们怕奸人再来纵火烧碑,自发点起篝火,彻夜守护。”他由衷地感叹,“相爷,他们终于明白了,您守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座宅子。”
林昭看着那片温暖的火光,眼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流露出一丝更深的忧虑。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这苍茫的夜色:“可我怕,他们还不明白——真正的宅,不是砖瓦,不是梁木,而是这大唐的规矩。”
风,骤然变大,吹得那片守护石碑的火光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永不熄灭的旗帜,一个庄严的誓言。
可林昭却在那呼啸的风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比冬日更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并非来自城外的荒野,而是从长安城最深、最看不见的砖缝里,正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渗透出来。
喜欢从睢阳突围到再造大唐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从睢阳突围到再造大唐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