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林昭的车驾已停在承天门外百步。
他一身绯色官袍,手捧着两卷封好的奏疏,一卷是凝聚了无数血泪的《民声亭全录》,另一卷,则是那本足以让高德万劫不复的“造谣账册”。
他神情肃穆,身后只跟着陆文远一人,准备向大唐天子,呈上这关乎国运的雷霆一击。
然而,当他踏上汉白玉石阶,两排金甲禁军的铁戟瞬间交叉,冰冷的刀锋在晨曦中泛着森然寒光。
“林相留步!”为首的校尉声如洪钟,不带一丝情感,“内侍监有令,陛下龙体欠安,需静心休养,今日起百官免觐,任何人不得擅入!”
校尉身后,一名小太监尖着嗓子展开一卷黄绫,高声宣读。
林昭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圣旨上,而是死死盯住了卷轴末端封口处的那枚朱红印泥。
印章的轮廓方正,刻着“御前急递”四字,笔画飞扬,杀气腾???。
这并非中书省颁发敕令所用的“中书之宝”,更不是门下省审核所用的“门下之印”,而是内侍监总管高德私下调动宫中禁卫、传递紧急密信时才用的私印!
以私印封国门,以家奴传君令!
高德这是将皇宫当成了他的私人宅邸,将皇帝彻底变成了一只囚笼中的金丝雀!
陆文远脸色一变,正要上前理论,却被林昭抬手拦住。
他没有怒斥,没有争辩,只是对着紧闭的朱漆宫门,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三揖九拜之礼。
那姿态,仿佛不是在拜见一位被隔绝的君主,而是在祭奠一个即将崩坏的王朝。
“臣,告退。”他声音平静,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禁军校尉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回到马车上,车帘一落,隔绝了外界的窥探,林昭脸上的平静瞬间被寒冰取代。
“阿豆。”他低唤一声。
车厢角落,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浮现。
“潜入太医署的旧档库,我要近一个月来所有的‘陛下问安录’,一字不差地抄录回来。”
“喏!”阿豆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不到一个时辰,林昭府邸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陆文远将十几本抄录回来的问安录摊在长案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指着其中几页,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相爷请看,这是太医令李元方三日前的脉案,笔锋圆润。这是他昨日的,笔锋却变得瘦劲。而今日这份,字迹又成了柳体风格!短短三日,同一位太医,竟写出了五种截然不同的笔迹!”
他顿了顿,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描述,‘咳减、食增、夜寐安’,这几个词在半个月的记录里,原封不动地出现了七次,仿佛不是诊断,而是抄书!”
最致命的一点被他用朱笔重重圈出:“您看每日送药的时间,都在卯时三刻。而根据宫中记档,内侍监总管高德入殿问安的时间,恰好是卯时一刻。每一次,都是在高德离开后,太医才送上汤药。这哪里是诊病,分明是走个过场!”
陆文远猛地抬头,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相爷,陛下不是病了,他是被高德隔绝了!这些脉案,全是伪造的!”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林昭闭上眼,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缓缓敲击,每一次叩击,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许久,他猛然睁眼,眸中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滔天的决意。
“火奴!”
一名身形魁梧如铁塔的壮汉应声而入,他半跪在地,气息沉稳如山。
林昭从怀中取出一枚用红绸包裹的物事,层层打开,露出一支通体乌黑的令箭。
令箭之上,刻着两个血色大字——睢阳。
“持此令箭,去南苑别宫。”林昭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此乃当年张巡将军亲授于我,陛下也曾金口玉言,见此箭如见朕亲临。你告诉太后,林昭有灭国之祸,叩请一见!”
夜色如墨,一名唤作红绡的宫女提着香篮,以“为陛下焚香祈福”为由,悄然来到宫墙一处偏僻的角楼。
她点燃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待香燃尽,便将一整包香灰小心翼翼地倒入墙角下一个不起眼的陶瓮之中,随后若无其事地离去。
角楼外的黑暗中,林昭的心腹小伍已等候多时。
他迅速取走陶瓮中的香灰,用特制的药水浸泡。
片刻之后,浑浊的灰水中,竟缓缓浮现出一行细小的墨字:“南苑通渠可入,太后候君。”
原来,红绡早已将密信内容用特殊墨汁书写,再将墨迹溶于制香的香末之中。
香一焚烧,字迹便混入香灰,肉眼难辨,唯有此种药水,方能让其显形。
“走!”林昭再不迟疑,当即与陆文远、阿豆换上早已备好的民夫粗布衣衫,脸上抹上锅灰,沿着一条早已废弃、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渠,如三条游鱼,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守备森严的南苑别宫。
南苑偏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
太后沈氏一身素服,未施粉黛,静静地坐在榻上。
看到林昭三人狼狈而至,她并无惊讶,只是缓缓举起手中一个早已洗得发白的药囊。
“林昭,你还认得此物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林昭定睛一看,心头一震,那是他当年在睢阳城破前,亲手交给苏晚,让她转赠太后的,里面装的是安神驱寒的草药。
“高德告诉哀家,说你勾结藩镇,图谋不轨,意在长安。”太后轻轻一笑,笑意却比哭还凄凉。
她打开药囊,倒出的却不是草药,而是一块凝固的、暗红色的血痰。
“可这药囊里,装的是哀家昨夜咳出的血。皇帝的病,已经过到我身上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被揉得发皱的纸笺,递给林昭:“今晨,陛下咳血不止,哀家亲眼看到,高德将太医写下的真实脉案投入火盆,换上了这张,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心疾勿扰。”
太后抬起眼,那双曾母仪天下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与决绝:“你若再不来,明日送出宫的脉案,便会是‘龙体康泰’四个大字了。”
林昭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张绝命的纸笺,重重跪倒在地。
“起来吧。”太后扶起他,声音低沉如自语,“哀家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这个快要被蛀虫啃空的……大唐。”
返回林府,天已蒙蒙亮。
林昭一夜未眠,双目赤红,却精神矍铄,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他将那张写着“心疾勿扰”的纸笺,与陆文远整理出的伪造脉案证据,以及那份被拒之门外的《民声亭全录》(现已更名为《民瘼图》),三者合一,亲自挥毫,写下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名字——《七罪录》。
“相爷,此录……奏往何处?”陆文远低声问。
政事堂?
御史台?
还是直接交由三司会审?
“不。”林昭摇头,此录送上去,只会石沉大海。”
他拿起笔,在《七罪录》的封页上写下一行小字:“此非弹劾之表,乃为后世留史之证。”
“陆文远听令!”
“在!”
“将此《七罪录》抄录三百份,一份送国子监,让天下士子知晓君王之困;一份送鸿胪寺,让四方使节目睹大唐之病;其余,尽数分送十六卫将军府,让执掌兵权的将军们看看,他们誓死保卫的江山,正在被谁人窃取!”
“你即刻去朱雀街外的无主之地,用最快的速度,给我立起一座‘史亭’!亭中,只立碑,不供神。凡我大唐士人,皆可入内,亲阅《七罪录》原稿。阅后,若有感,可自留评语,我命人刻于碑上,以传千古!”
命令一下,整个林府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疯狂运转起来。
当夜,长安城外,一座简陋却坚固的木亭拔地而起。
亭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块刚刚立起的巨大石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石碑上,由林昭亲笔书写的八个大字,笔力遒劲,仿佛要刺破这沉沉的夜幕。
那八个字是——
君不见处,公道自燃。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鸟,一夜之间飞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双眼睛,或惊愕,或质疑,或期待,或恐惧,都望向了城外那座孤零零的史亭。
人们都在等待,等待着黎明到来,等待着那本足以颠覆乾坤的《七罪录》,将如何引爆这座看似平静的帝都。
风暴,已在酝酿之中,只待第一缕阳光,便要席卷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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