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刺破长安城的薄雾,史亭院外,早已人头攒动。
亭中那块巨大的玄武岩石碑,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一张张或激动、或好奇、或凝重的脸。
碑文由当世大儒郑元礼亲笔书就,字迹尚未完全干透,墨香混着石屑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岁大旱,江南易子而食,然内库采珠船,未减一艘……”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读到此处,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人群中,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士子,目光死死钉在碑文的另一段。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七罪录》第三罪,军务之罪!安北军月饷,层层盘剥,十不存一!更有甚者,军粮虚报三成,边卒春无絮衣!”
话音未落,他双膝一软,竟是朝着石碑的方向,长跪不起,放声痛哭:“我兄长……便是在安北军中,去年开春,一场倒春寒,活活冻死在了城墙上!朝廷发的竟是单衣!单衣啊!”
一声悲鸣,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
周围的百姓和士子们,先是震惊,随即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边疆将士为国戍守,竟连一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这是何等荒唐,何等恶毒!
碑文尚未刻完,那痛哭的士子已然抬起头,血红着双眼,从怀中摸出笔墨,当场写就一份血书。
他高举血书,声嘶力竭:“诸君!此等国贼,窃国之禄,食民之膏,害我边军,若不除之,国将不国!我赵钰,愿以项上人头,请奏天子,彻查内侍监!”
“我等附议!”
“算我一个!”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有二十名士子联名上书,摁下了一个个鲜红的手印。
民意如潮,汹涌澎湃,直指皇城深处那座权力的中枢——内侍监。
消息以比风还快的速度传进了高德的耳中。
“砰!”
一只前朝的官窑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
高德脸色铁青,华贵的貂裘也掩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杀气。
他身旁的心腹宦官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好!好一个林昭!好一个安北公!”高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满是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原以为,林昭不过是又一个想凭着军功和皇帝的旧情,在朝堂上分一杯羹的年轻权贵。
他设想了无数种争宠夺权的戏码,却万万没想到,林昭根本没打算跟他玩朝堂上的游戏。
这小子,竟另辟蹊径,直接在宫外点了一把火!
一把足以将他、将整个内侍监都烧成灰烬的民意之火!
他跳出了棋盘,要去掀翻整个桌子!
“争宠?他这是要我的命!”高德猛地站起,在房中踱步,眼神愈发狠厉,“他以为凭一块破石头,几行字,就能动摇我内侍监数十年的根基?痴心妄想!”
他停下脚步,眼中杀机毕现,对身边一名最亲信的太监低吼道:“传我密令,不破其亭,便焚其碑,再烧其人!今夜子时,带上火油,给我把那块招魂碑连同整个史亭,烧个干干净净!做得利落点,别留下任何痕迹!”
子夜,月黑风高。
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史亭,他们动作娴熟,显然是此道高手。
为首之人一挥手,几人立刻将浸满火油的棉布塞进亭子的梁柱之间,又将数桶火油泼洒在那巨大的石碑之上。
刺鼻的气味在夜色中弥漫。
“点火!”
火折子划亮,微弱的火光映出一张张狰狞的脸。
火苗触及火油,轰然一声,烈焰冲天而起,瞬间将半个史亭吞噬。
然而,就在纵火者以为大功告成,准备抽身离去之时,异变陡生!
“哗——”
只听一声闷响,那巨大的石碑底座竟如开闸泄洪般,喷涌出数道强劲的水流!
这些水柱精准地射向火源,水声嗤嗤作响,白雾蒸腾,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刚刚还气焰嚣张的烈火,竟被尽数浇灭。
“不好!有埋伏!”纵火者大惊失色,转身欲逃。
可已经晚了。
四周的黑暗中,骤然涌出数十名身着书匠服饰的大汉,他们手中没有刀剑,却个个身手矫健,如狼似虎。
为首的正是林昭的亲兵队长小伍。
一场毫无悬念的搏斗之后,所有纵火者被悉数生擒。
小伍走到为首那人面前,一把扯下他的面巾。
火把的光亮下,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显露出来——竟是御史台的一名令史!
小伍正要将他押下,林昭的声音却从黑暗中传来:“不必。”
林昭缓步走出,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名抖如筛糠的令史。
他不杀,不押,只是淡淡地吩咐:“让他跪在亭前。天亮之后,告诉每一个来这里的百姓,是谁,派他来的。”
次日天明,史亭前的一幕,让整个长安城彻底沸腾。
那名御史台令史形容枯槁地跪在烧得半黑的石碑前,在他的逼迫下,高声自述:“我乃御史台令史张望,奉内侍监高德高公公密令,于昨夜子时,焚烧史亭,欲毁掉《七罪录》石碑!高公公言,若我不从,或事有不协,我家中妻儿老小,便要尽数没于掖庭为奴!”
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在围观百姓的心上。
哗然之声,如山崩海啸。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林府后门。
一名医童打扮的少年,将一枚蜡封的药丸,悄悄交给了门房。
书房内,林昭捏碎蜡丸,展开那张小小的、写满了蝇头小字的密信。
这是红绡最后一次为他传出的消息。
“高德已动用禁军统领职权,更换金吾卫防区。明日午时,将以‘私设史亭、惑乱民心’之罪名,率禁军围府拿人。另有密旨,已拟废汝安北公爵位,削河北三路兵权。君宜速走,迟则不及。”
陆文远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主公,高德这是要下死手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长安!”
林昭的面色却平静如水,他将密信递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走?为何要走?”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他要演一出‘清君侧’的大戏,我若走了,岂不是让他演得更名正言顺?”
他转头对陆文远道:“将副本三份,分藏于火奴、阿豆、郑元礼先生处,以备不测。”
随后,他看向窗外巍峨的宫城,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搅动乾坤的决然:“他要演,那我就让他——演到金殿上去!”
次日,午时。
长安的天空,烈日当空,却让人感到一阵肃杀的寒意。
沉重的甲胄摩擦声和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安北公府邸所在街道的宁静。
一队队身着精甲的禁军,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将整个林府围得水泄不通。
带队的将军,正是高德的心腹,金吾卫中郎将陈武。
周围的百姓被这阵仗吓得纷纷躲避,但又忍不住从门缝和街角探出头来,紧张地观望。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激烈的冲突,或是闭门死守的僵持。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吱呀——”
安北公府那两扇朱漆大门,非但没有紧闭,反而向内大开。
中堂之内,空无一人,只设三张长案。
左案上,是《七罪录》的完整抄本;中案上,是数十封从民声亭中收集来的、带着血泪的民间投书;右案上,则是一副脉络清晰的图谱,赫然标着《先帝脉案篡改流向图》。
三案之前,林昭一袭白衣,负手而立。
府门门楣之上,悬挂着他亲手书写的一块木匾,上书十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请诸君入阅,若觉有罪,再拿不迟。”
中郎将陈武勒住马,看着这洞开的府门和那块充满挑衅意味的牌匾,一时竟有些迟疑。
这是陷阱?
还是……绝对的自信?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原本远远观望的百姓们,不知是谁带的头,竟自发地聚集起来,越聚越多,很快便有了数百人。
他们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火把,虽然是白日,那跳动的火焰却汇成了一股无声的力量,与禁军的森然兵戈遥遥对峙。
气氛僵持到了极点,仿佛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自皇城方向传来!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金色的流光划过天际,直奔林府而来。
那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火鸽,腿上绑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
一名禁军校尉眼疾手快,飞身跃起,将火鸽截下,呈给陈武。
陈武展开黄绸,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翻身下马,朝着府门方向,竟是单膝跪地,高声喊道:“末将陈武,接陛下朱笔御批!”
一道黄绸,仿佛一道惊雷,震慑了全场。
朱笔御批!那是皇帝亲笔,不经中书省的最高指令!
黄绸上的字迹,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雷霆之怒:“召林昭即刻入见,百官列殿候诏!”
林昭缓缓走出府门,他甚至没有看陈武一眼。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
围在府外的百姓们,自动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数百人的场面,竟无一人喧哗,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火奴牵着踏雪乌骓马来到跟前,林昭却没有上马。
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布帛,在府前的石阶上,缓缓展开。
那不是什么兵法韬略,也不是什么万言奏疏。
那是一幅画,一幅由苏晚亲手为他绘制的“河北春耕图”。
画上,有扶犁的老农,有奔跑的孩童,有刚刚抽出新绿的麦田,还有在田埂上随风飘扬的纸鸢。
春风拂过,布帛被吹得猎猎作响,宛如一面不倒的战旗。
他转过身,对着那一张张或担忧、或敬畏、或期盼的脸,轻声说道:“这一仗,不是为了我林昭。”
话音刚落,长安宫阙的最深处,那口已经数年未曾因朝事而鸣的景阳钟,忽然被敲响。
咚——
悠远而沉重的钟声,穿透了长安的坊市,越过了巍峨的宫墙,传遍了京畿的每一个角落。
又是一声。
一声,又一声,缓慢而坚定,仿佛一个古老而腐朽的时代,正在这钟声里,一寸寸地,缓缓崩塌。
而一个新的时代,正踏着这丧钟般的巨响,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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