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内水木清华,凉风自湖面习习而来。
甄嬛扶着流朱的手下了轿辇,抬头便见“碧桐书院”四个清雅的字。院子里几株梧桐生得极好,枝叶繁茂,洒下满地阴凉。迈进正殿,更是顿觉清凉之意扑面而来,但见四角置着冰盆,缕缕白气氤氲升腾,驱散了暑气。更惹人注目的是窗下、案头、多宝阁上,皆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新摘的荷花、玉兰、栀子,或清丽脱俗,或香气馥郁,将一座殿宇点缀得生机盎然。
流朱笑着捧上一盏新沏的六安瓜片,语气轻快:“小主您瞧,皇上是惦记您。这住处又凉爽,花香又不浓烈,正合您的意。听说那位夏常在,被安置在了‘饮绿轩’,地方窄小不说,离皇上的九州清晏远着呢,倒是紧挨着跑马场,整日里怕是不得清净。”
甄嬛接过茶盏,揭开盖儿轻轻拨了拨浮叶,嘴角含着一缕浅淡的笑意:“皇上待我是不同的。”她目光掠过窗外如画景致,语气略带酸味,“夏氏有她的好姐姐挂心着,与咱们不相干”
与此同时,饮绿轩内,夏冬春正叉着腰,挑剔地打量着这处略显偏僻的院落。地方确实不大,陈设也远不及碧桐书院精致,只听得墙外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与吆喝声。
“倒合我意。”她想起出宫前眉姐姐让金珠传来的话——若能在御前展示马背风姿,必能引得圣心瞩目。夏冬春虽不工心计,却将这话牢刻心底。她自幼厌烦诗书,唯独对马术情有独钟,是缠着母亲赫舍里氏从母族请来师傅,一手教出的好身手,在汉军旗贵女中堪称翘楚。
翌日清晨,皇帝刚在九州清晏议完事,正与果郡王允礼沿着湖岸散步,忽闻一阵清脆畅快的笑声自马场方向传来。皇帝驻足,循声望去,只见一抹茜红色的娇俏身影,正策着一匹枣红马在马场上纵横驰骋。那女子骑术极佳,身子低伏,缰绳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马儿在她驾驭下时而加速狂奔,时而轻盈跃过障碍。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轮廓,尤其是她回眸扬鞭那一瞬的张扬与明媚,竟与记忆中那个年少时在王府马场上肆意欢笑的年世兰隐隐重叠。
皇帝一时看得怔住,眼神里流露出追忆与恍惚。
苏培盛最是机灵,见皇帝神色,忙躬身道:“皇上,那是住在饮绿轩的夏常在。”
果郡王摇着折扇,目光追随着那抹倩影,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宫中竟有如此飒爽的佳人,策马扬鞭,别具一格。”那马背上的身影印在他眼底,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暧昧欣赏。但他随即察觉到皇兄的神色,便收敛笑意,拱手告退。
皇上正全神贯注,只随意摆了摆手。果郡王不再多言,潇洒转身离去,将这片天地留给了皇帝与马场上那人。
皇上信步走向马场。苏培盛刚要扬声通报,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夏冬春正专注于控马,忽觉场边多了一抹明黄身影,心下一惊,连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动作虽略带慌乱却也不失礼数,盈盈拜倒:“臣妾夏氏,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她气息微喘,脸颊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皇帝走近几步,虚扶一下:“起来吧。朕远远瞧着,你马骑得不错。”他的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语气温和。
夏冬春依言起身,听到夸奖,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喜色:“谢皇上夸奖!臣妾的马术是外祖家师傅教的。”她言语直白,带着少女的娇憨。
“哦?”皇帝打量着她泛红的脸颊,“你外祖家是?”
“回皇上,臣妾额娘出身赫舍里氏。”
皇帝颔首,目光温和:“难怪。喜欢骑马?”
“喜欢!”夏冬春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在宫里憋闷得很,还是这园子好,能跑跑马,吹吹风,痛快!”
她这般毫不做作的爽利回答,让见惯了宫妃婉约辞令的皇帝觉得颇为新鲜。他打量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以及那身利落的骑装,点了点头:“既然喜欢,那便常来。苏培盛。”
“奴才在。”
“去选一匹温驯些的御马,赐给夏常在。”
夏冬春闻言,喜出望外,连忙又要跪下谢恩:“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帝抬手阻了她:“好了,满头大汗的,回去梳洗一下吧。晚膳时分,朕去饮绿轩看看你。”
夏冬春心头狂跳,脸上飞起红霞,再次屈膝:“是,臣妾遵旨,恭送皇上。”
是夜,皇帝果然驾临饮绿轩。夏冬春言语虽欠文雅,却胜在青春鲜活,眉宇间那股英气爽朗,恰似触动了皇帝心底某处柔软的旧影。
次日,圣旨便下达六宫:“夏常在,性行温佳,风姿特秀,深得朕心,着即赐封号‘莳’,晋为贵人。”
“嗻。”
圣旨传到饮绿轩时,夏冬春刚卸了骑装,正喝着水,闻旨喜得当即谢恩,赏了传旨太监一个大红包。莳贵人晋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圆明园。
甄嬛在碧桐书院闻得此讯,正拈着一枚白子欲与欣常在对弈,闻言,手指微微一顿,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她神色未变,只淡淡道:“莳’者,种植、生长之意。皇上这是寄望颇深啊。”
她才轻轻抚过冰凉的翡翠棋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警醒。这夏冬春,似乎与选秀时那个鲁莽张扬的少女,有些不同了。
华妃在清凉殿得知消息,更是气得砸碎了一套官窑茶具,艳丽的容颜扭曲着,冷笑道:“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自此,莳贵人更是时常往马场跑。皇帝不仅赏了她一匹通体雪白的御马,更偶有兴致亲临马场观看,见她骑术精湛,笑容爽朗,每每龙颜大悦。
这日,莳贵人策马归来,将马鞭丢给身后新拨来的小太监,正要回饮绿轩,忽听假山后传来一阵斥骂声。
“没眼力见的东西!一个驯马的女奴也配请太医?滚远点!”“公公,求求您了,澜依姐姐她烧得厉害,再不看大夫恐怕……”“死了也是她的命!还不快滚!”
莳贵人脚步一顿,转身绕到假山后,只见一个管事太监正对着一个跪在地上、衣着朴素的小宫女骂骂咧咧。那小宫女不住磕头,额上都见了青紫。
“怎么回事?”莳贵人扬声问道,柳眉微挑。
那太监见是她,立刻换上一副谄媚嘴脸:“哟,莳贵人。没什么大事,就是个不懂规矩的丫头,为个卑贱的驯马女来求太医,奴才这就打发她走。”
莳贵人想起前几日在马场见过的那个驯兽功夫了得的驯马女,心中一动。她看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心中一动,想起眉姐姐“有条件可施恩揽人”的暗示,便道:“既病了,就去请个医士瞧瞧。你去太医值房说一声,让派个医士给那她诊治。”
过了两日,估摸那人病该好了,莳贵人带着宫人往杂役处去。那地方简陋,空气里漫着草料与牲畜气味。叶澜依已能起身,正坐炕沿擦拭马鞭,见莳贵人进来,立刻跪下行礼:“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莳贵人摆手:“举手之劳。看你身手好,我新得了马,可舍不得你病死了。怎么病成那样?”
叶澜依抿唇不语。
莳贵人也不多问,临走道:“若缺什么,让人回我。”
待她离去,叶澜依望着那道背影,眼神复杂。这位贵人素不相识却肯伸手,言语间毫无轻蔑……终于有人把她当人看。想至此,泪水潸然而下。
莳贵人从驯马处杂役处出来,正走在小径上,却见果郡王摇着折扇迎面而来。
莳贵人安好。果郡王含笑行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方才见贵人从驯马处方向来。
夏冬春忙回礼:王爷安。臣妾是探望那位生病的驯马女
果郡王眼中掠过一丝赞赏:贵人仁心。那日见贵人策马英姿,不由想起一句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贵人这般风采,倒是让这园子添了不少生气。
夏冬春听得半懂不懂,只觉文绉绉的别扭,便直愣愣回道:王爷说笑了,我无花也无车,不过是去看看她病好了没。那姑娘身手好,病了可惜。
果郡王微微一怔,随即失笑:贵人真是……爽直。他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带着几分探究,这园中景色虽美,却少见贵人这般真性情的人。
夏冬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福了福身:王爷若无事,臣妾先告退了。
贵人请便。果郡王侧身让路,目送她离去。
又过了几日,叶澜依身体彻底康复,她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主动来到饮绿轩求见,直挺挺跪下道:“贵人救命之恩,澜依无以为报。若贵人不弃,澜依愿跟随贵人,效犬马之劳。”
莳贵人正愁身边没有完全可信得力的人,见她主动投诚,心中大喜,当即去求见皇上。
皇上正在批阅奏章,见莳贵人来了,脸色稍霁。莳贵人依着事先想好的词,撒娇道:“皇上,臣妾喜欢骑马,身边却没个懂马的人。这位叶澜依驯马技术极好,臣妾想求皇上开恩,让她做了臣妾的贴身宫女,也好时时请教,省得再去麻烦内务府拨人了。”
皇帝见她一脸坦荡娇憨,又知她近日盛宠,不过要个驯马宫女,小事一桩,便挥挥手准了:“允了。苏培盛,去办吧。”
“谢皇上恩典!”莳贵人欢天喜地谢恩,带着叶澜依退下。
碧桐书院窗前,甄嬛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手中的团扇轻轻摇动,眼神却愈发幽深;清凉殿内,华妃眼底尽是冰冷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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