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黑暗。
意识如同沉船，在无光的深海中缓慢上浮。最先复苏的是嗅觉——浓郁的血腥味、劣质烟草、洒落的酒精、还有人群惊慌奔跑带起的尘土和污垢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味道。
紧接着是听觉。远处的骚乱似乎还未完全平息，隐约的咒骂、哭喊和零星的枪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近处，则是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
最后是触觉。冰冷粗糙的地面紧贴着脸颊，温热的血液正从肩胛骨附近的伤口不断渗出，浸湿衣物，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左腿的旧伤也在一起抗议，发出沉闷的钝痛。
苏念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是赌场肮脏地板扭曲的视角，翻倒的桌椅，散落的筹码和破碎的酒瓶。人们早已四散逃开，只剩下几个胆大的或受伤的还在远处瑟缩张望。
她还活着。那一枪似乎没有命中要害，但失血和疼痛正在迅速剥夺她的行动力。
必须离开这里！那个杀手可能还在附近，集市的管理者很快会来清理现场，到时候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伤者绝不会有好下场。
她挣扎着想用手臂撑起身体，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更剧烈的疼痛，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再次昏厥。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
嗡…嗡…
那阵熟悉的、带有特定频率的震动，再次从她贴身口袋传来！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急促！
是那张电子身份卡！
老刀给她这个，难道不仅仅是身份证明？！这震动……是某种信号？指引？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她咬着牙，用完好的右手艰难地摸索，终于将那张冰冷坚硬的卡片掏了出来。
卡片本身没有任何屏幕或指示灯，但那持续不断的、带着某种莫尔斯电码般节奏的震动，却清晰地传递着信息。
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SoS？
不……不像。是另一种更复杂的节奏。她努力集中精神，对抗着眩晕和疼痛，试图解读这冰冷的摩斯密码。
震动的模式在不断重复。几次循环后，她猛地意识到——这似乎不是密码，而是……节奏？一种模仿人类心跳频率，但又故意加快、带着某种急切催促意味的节奏！
它在指引方向？！
苏念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忍着剧痛，缓缓转动脖颈，感受着卡片震动最强烈的方向——是她的左侧，赌场更深处，那片因为骚乱而更加黑暗、堆满废弃杂物和油桶的区域！
那里会有什么？出口？接应？还是另一个陷阱？
没有时间犹豫了！她听到远处传来更加整齐和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集市的武装守卫正在逼近！
她将卡片紧紧攥在手心，将其作为唯一的方向罗盘，用右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拖着几乎瘫痪的左半身，一点一点，艰难地向着那片黑暗爬去。
每挪动一寸，都如同酷刑。血液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暗红色痕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和血水模糊了视线。
震动的节奏越来越快，仿佛在催促她再快一点。
终于，她爬到了那片堆满废弃物的区域。震动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前面是一堵看起来严丝合缝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墙壁，似乎是某个大型储油罐的外壁。没有门，没有通道。
绝路？
不……卡片的震动依旧剧烈，指向墙壁的下方。
苏念的目光落在墙壁与地面交接的角落，那里堆积着厚厚的油污和垃圾。她伸出颤抖的手，不顾肮脏，奋力扒开那些粘稠的污物。
一个极其隐蔽的、直径约半米的圆形检修口，赫然出现在眼前！盖板虚掩着，似乎刚刚被人匆忙打开过！
下面传来微弱的风声和更浓重的机油味。
是出路！
她用尽最后力气，掀开盖板，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道锈蚀的直梯向下延伸。
就在这时，身后守卫的呼喝声和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她不再犹豫，翻身钻入洞口，双手抓住冰冷的梯子，几乎是自由落体般向下滑去！
砰！她重重摔在下方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伤处遭到二次撞击，疼得她几乎背过气去，眼前一片漆黑。
上方的洞口传来守卫的咒骂和手电光柱的扫射，但似乎并未发现这个隐蔽的入口，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躺在冰冷的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一条离水的鱼。
过了许久，她才勉强恢复一丝视力。这里似乎是货轮底层错综复杂的维护通道之一，空气更加污浊，管道纵横，远处传来巨大的引擎轰鸣和循环水流的噪音。
手中的卡片停止了震动，恢复了死寂。
是谁？是谁用这种方式指引她？老刀吗？他生死未卜，如何能提前布置？还是那个神秘的老皮特？或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无数疑问盘旋，但没有答案。
她必须移动。这里并不安全。
她挣扎着靠墙坐起，检查了一下背后的伤口。子弹似乎卡在了肩胛骨附近，没有穿透，但流血不止。她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用牙和右手艰难地进行了加压包扎，暂时减缓了失血。
然后，她凭借着卡片最后指引的方向和一丝模糊的直觉，选择了一条向上倾斜的通道，踉跄着向前走去。
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如同巨兽的肠道，盘旋向上。途中她不得不几次停下休息，意识在清醒和模糊间徘徊。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了不同于引擎噪音的海风声，还有……模糊的人声？
她警惕地放缓脚步， 贴近通道壁，向前摸去。
通道尽头是一个半敞开的、锈蚀的舱门，外面连接着一处相对开阔的、似乎是旧货轮放置救生艇的露天平台。海风猛烈地灌入，吹散了些许污浊的空气。
平台上，背对着她，站着两个人影。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熟悉的深色作战服，只是没戴面罩，露出棱角分明的侧脸和一头利落的短发——正是那个死神般的面罩男人！他竟然先一步找到了这里？！
而另一个，站在他对面，似乎正在交谈的，是一个佝偻着背、手里拿着工具袋、穿着油腻工作服的老头，看侧影……竟然是老刀？！
苏念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老刀没死？！而且……他和那个面罩男人在一起？！他们认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陷阱？！老刀把她卖给了对方？！
巨大的震惊和背叛感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她死死咬住嘴唇，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藏入阴影，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风断断续续地送来两人的对话碎片。
“……信号最后消失在这片区域……必须找到她……”这是面罩男人冰冷的声音。
“……放心……‘货物’跑不了……‘灯塔’的钥匙还在她身上……”老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还带着惯有的沙哑，却有一种异常的冷静，“……按计划……船准备好了吗？”
“……下层七号艇……清理干净……”面罩男人回答。
“……好……我去引她出来……你负责‘回收’……”老刀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
苏念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结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老刀……他真的是内鬼！他不仅没死，还和要杀她的人是一伙的！他所谓的后路，所谓的“鼹鼠”集市，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目的就是将她逼入绝境，夺取她手中的证据，或者……她本身就是那个需要被“回收”的“货物”？！
那父亲呢？父亲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无边的怒火和恨意瞬间压过了疼痛和虚弱！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这两个人碎尸万段！
但她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出去就是送死。她必须冷静。
就在这时，老刀似乎结束了交谈，转身，朝着她藏身的通道方向走来！
而那个面罩男人，则转身走向平台另一侧，似乎要去准备所谓的“七号艇”！
机会！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如果老刀过来“引”她，她正好可以反向利用，从他来的方向逃离，避开那个更可怕的面罩男人！
她向后退去，目光死死盯着通道入口。
老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他习惯性的、轻微的咳嗽声。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出现在通道口的刹那——
苏念猛地从藏身处扑出，不是攻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旁边一堆松散的、锈蚀的金属零件狠狠推倒，制造出巨大的声响和障碍，同时转身，向着老刀来的方向——那个露天平台冲去！
她的目标不是战斗，而是平台另一边，那个面罩男人提到的“下层七号艇”！那是唯一可能离开这里的船！
“嗯？！”老刀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声响惊动，发出一声诧异的闷哼，试图绕过障碍。
苏念不顾一切地冲上平台，海风猛烈吹拂着她的头发，冰冷的雨水开始落下。她一眼就看到了平台边缘通往下一层的舷梯！
而那个面罩男人，正站在舷梯下方，似乎听到了动静，猛地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
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
苏念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纵身从平台边缘跃下，扑向舷梯！
面罩男人反应快得惊人，拔枪就射！
噗噗噗！
子弹打在苏念身后的铁板上，迸溅出火花！
苏念狼狈地滚下舷梯，落地后毫不停留，向着记忆中“七号艇”可能停泊的位置狂奔！身后，面罩男人的脚步声和枪声紧追不舍！
而老刀，也从平台上冲了下来，他的喊声在风雨和枪声中显得模糊而急切：“等等！别开枪！她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现在杀？要活口？
苏念脑中一片混乱，只有求生的本能驱动着双腿！
穿过错综复杂的通道，一个稍小一些的、停放着几艘救生艇和快艇的次级船坞出现在眼前！其中一艘快艇的引擎竟然已经启动，发出低沉的轰鸣！
就是那艘！
她拼命冲去！
面罩男人在后面连续射击，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掠过！
就在她即将跳上快艇的刹那——
砰！
一声格外沉重的枪响！不同于面罩男人武器的声音！
追在后面的面罩男人身体猛地一顿，肩胛处爆出一团血花！他闷哼一声，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开枪的是……老刀？！他站在通道口，手中握着一把老旧的左轮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复杂地看着中枪的面罩男人，又看向苏念，嘶声吼道：“快走！！”
苏念彻底愣住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内讧？！
但此刻已没有时间思考！她猛地跳上快艇，一把推开舵轮前那个似乎被老刀提前解决掉的、穿着船员服装的尸体，抓住舵轮，狠狠将油门推到底！
快艇引擎发出狂暴的咆哮，如同脱缰野马般猛地窜出船坞，劈开波浪，冲入外面风雨交加、漆黑一片的大海！
身后，隐约传来又一声枪响，以及面罩男人暴怒的吼声。
但她已顾不上了。
快艇在波涛中疯狂颠簸，冰冷的雨水和海水抽打在她脸上，背后的伤口剧痛无比。
她死死握着舵轮，看着身后那如同巨大钢铁坟墓的“鼹鼠”集市在雨幕中逐渐缩小。
老刀最后那一眼，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决绝，甚至有一丝……愧疚？
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而前方，是更加未知的、充满杀机的黑暗公海。
她孤身一人，身负重伤，带着无尽的谜团和父亲的遗志。
快艇的燃油表指针正在危险区域徘徊。
但她握紧了舵轮，目光投向风雨如晦的前方。
至少，她暂时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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