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章武十年(231年)
秋风卷着南中特有的湿气,吹入庲降都督府邸,却吹不散室内弥漫的沉重药味。李恢躺在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往日里精干的身形此刻显得异常单薄。交州之败的打击,常年征战积累的旧伤,以及稳定南中殚精竭虑的操劳,如同三重枷锁,终于将这个铁打的汉子彻底击垮。
随军医官束手无策,只能开出些温补调理的方子,但李恢的病情却一日重过一日,咳嗽不止,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时也常常精神不济。消息传到江陵,庞正闻讯,心中猛地一沉。德昂不仅是他的股肱之臣,更是稳定南中、联系蛮夷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他的倒下,对刚刚经历大败的季汉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德昂乃国之栋梁,绝不能就此倒下!”庞正立即召来亲信,语气斩钉截铁,“听闻江东有一神医,名曰董奉,字君异,医术通神,有起死回生之能,常于庐山一带行医,活人无数,人称‘杏林始祖’。速速派人,持我手书及重礼,前往江东,无论如何,也要将董奉先生请来为德昂诊治!记住,务必以礼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
庞正的使者几经周折,终于在庐山脚下找到了正在为贫苦百姓义诊的董奉。董奉年纪约莫六旬,布衣草鞋,面容清癯,眼神却澄澈而温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生机。他看完了庞正言辞恳切的信,又看了看使者带来的丰厚礼物,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将军厚意,董民心领。然医者父母心,治病救人乃分内之事,岂敢受此重礼,更不敢当‘请’字。”董奉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至于官职爵位,更是身外之物,非我所愿。若李将军果真病重,董某愿往一观,但请收回这些礼物,董某只需一叶扁舟,些许干粮足矣。”
使者见董奉态度坚决,不敢强求,只得依言行事,恭敬地请董奉北上。
董奉的到来,让弥漫着绝望气息的都督府仿佛注入了一股清泉。他并未多言,径直来到李恢榻前,仔细望色、闻声、问症、切脉,整个过程沉稳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良久,他松开手,微微叹了口气。
在外间等候的庞正见状,心中一紧,连忙问道:“董先生,德昂病情如何?”
董奉看向庞正,目光中带着一丝敬佩,也有一丝医者的无奈:“庞将军,李将军之疾,乃积劳成疾,本源亏虚。旧日战伤沉疴,郁结于内,交州之败,忧愤攻心,加之南中瘴疠之气侵扰,诸般因素交织,已伤及五脏根本。非是寻常药石所能速愈。”
庞正脸色一白:“难道…就毫无办法了吗?”
董奉沉吟道:“办法是有。董某可开一方,佐以针灸导引之术,或可激发李将军自身残余之元气,祛除部分沉疴,延寿数载。然…”他顿了顿,“此乃治标之法,如同为将倾之屋添柱,虽可支撑一时,却难复其旧观。李将军之躯,已如风中残烛,强续其命,最多…不过三五年光景,且需静心调养,再不可劳心劳力,征战沙场了。”
庞正闻言,沉默良久。他看着榻上昏睡的李恢,想起他往日的英姿,心中酸楚难言。但能延寿数载,总好过即刻撒手人寰。他对着董奉深深一揖:“有劳先生施以妙手!能延数载之寿,已是万幸!正,感激不尽!”
接下来的日子,董奉便留在都督府,亲自为李恢诊治。他开的方子颇为奇特,用药并不名贵,却讲究君臣佐使,搭配精妙。针灸之时,手法更是如行云流水,精准无比。说来也奇,经过董奉的调理,李恢的咳嗽渐渐止住,面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偶尔下床走动,神志也清明了许多。
李恢自知病情,对董奉和庞正感激涕零。庞正见董奉医术果然神妙,更是起了爱才揽贤之心。
这一日,庞正设下素宴,款待董奉。席间,他诚恳地说道:“先生医术通神,活人无数,功德无量。如今天下纷争,百姓流离,病苦者众。正,欲在荆州、益州各地设立官立医馆,广招学徒,传授医术,普惠黎民。想请先生出山,担任太医令或医学祭酒一职,总管医馆事宜,教化生徒,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庞正认为,以朝廷官职和教化天下的重任相邀,董奉应当不会拒绝。
然而,董奉依旧微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温和而坚定:“庞将军心怀百姓,欲兴医学,此乃善莫大焉之举,董民敬佩。然,董某散漫惯了,山林野人,实不堪官场束缚。为官者,有官场的规矩、人事的纷扰,反不如我现在这般,行走于乡野,遇病则治,随心所欲,更能救助那些真正贫苦无依之人。官职爵位,于我如浮云,请将军见谅。”
庞正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肃然起敬。他见过太多追逐名利之辈,如董奉这般视功名如粪土、一心只愿践行医道的真隐士、大医,实属凤毛麟角。
他不再强求,转而说道:“先生高义,正佩服!既然先生不愿为官,正也不敢勉强。那么,正另有一请,望先生应允。”
“将军请讲。”
“正仍想在各地设立医馆,教导生徒,普惠百姓。想请先生暂留一段时日,于江陵开设一所学馆,不授官职,只传医术。将先生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医术,择其精要,传授给那些心怀仁术、有志于医道的年轻人。让先生的医术能流传开来,救治更多的人,岂不胜过先生一人奔波劳碌?此乃功德无量之大事,望先生成全!”庞正言辞恳切,再次深深一揖。
这一次,董奉没有立刻拒绝。他沉思片刻,想到若能将自己的医术传播开去,确实能救助更多无法亲至的病人,这与他济世救人的本心相符。
良久,他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将军此议,大善!若能以此法惠及更多生灵,董某愿尽绵薄之力。”
庞正大喜:“多谢先生!”
秋阳透过窗棂,洒在堂内。一场关乎生命延续的救治,引出了一段关于医道传承的佳话。董奉答应了庞正的请求,决定在江陵开设医馆,传授医术。
而李恢,在董奉的妙手回春下,获得了宝贵的数年寿元,虽然再也无法驰骋沙场,却也能以他的经验和威望,在后方为季汉继续贡献力量。
庞正看着这一切,心中感慨万千,愈发体会到,在这乱世之中,除了刀兵之争,还有更为宝贵的生命与传承需要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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