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大那艘空船，以及船头木桩上那幅完整的人皮，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短短半日间席卷了整个临江镇。恐慌不再是暗流，而是化为了实质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店铺早早关门，街上行人绝迹，连孩童的哭闹声都听不见了，只有江风吹过空巷的呜咽，以及偶尔从紧闭门扉后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和低语。
林晚和陆清舟在诊所再次碰头，两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
“镇公所那边怎么样？”林晚问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陆清舟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吴老先生态度很坚决，说镇志关乎地方风物沿革，不记录怪力乱神之事。我一提到‘剥皮娘娘’四个字，他就像被烫到一样，直接把我赶了出来，说再纠缠就要叫人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但我感觉，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这个结果在林晚意料之中。她将在医院阁楼的发现快速告诉了陆清舟，特别是那本《异常事件录》和最后那行触目惊心的批注——“契约之影，代价之形”。
陆清舟听完，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契约……代价……如果这真的是一种基于某种未知规则的‘交易’，那张老大的死，就是他完成交易后，未能及时支付‘利息’或者违背了某种隐藏条款？还是说，这代价本身就是随机且必然远超所得的？”
“记录里所有许愿者都遭遇了不幸，”林晚补充道，“而且大多报应在他们自身或至亲身上。这不像是有明确条款的契约，更像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一种用贪婪滋养，最终反噬自身的陷阱。”
“但周婆婆，还有那些依旧信奉的镇民，他们似乎相信这交易是可控的。”陆清舟指出其中的矛盾。
“或者，他们相信只要足够虔诚，代价就会由别人承担？”林晚想起小满，那个因母亲许愿而被诅咒的孩子，“小满就是例子。还有记录里那个求子的寡妇，代价是她的孩子。”
两人都感到一阵寒意。这信仰的核心，似乎不仅在于与神交易，更在于如何将代价转嫁出去。而“残痂”，就是这扭曲规则下，追索代价的执行者。
“光靠那本几十年前的记录还不够，”林晚说，“我们需要更近期的、更具体的线索。张老大之前，肯定还有别人。”
陆清舟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医院的档案！不是那些废弃的，是近些年的死亡记录和病历档案！虽然敏感，但或许能从中找到规律。我是医生，有权限调阅。”
这是一个冒险但可行的主意。趁着镇上人心惶惶，无人留意诊所的午后，陆清舟带着林晚再次来到镇医院。他以核查近期死亡病例、排查异常公共卫生风险为由，支开了唯一的管理员，带着林晚进入了那间存放档案的、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消毒水味道的房间。
一排排绿色的铁皮档案柜像沉默的士兵矗立着。他们重点查找近五年内的非正常死亡记录。
时间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中流逝。一条条冰冷的记录呈现在他们面前：
· 李富贵，男，52岁，两年前死于家中。死因记录：意外跌倒，颅脑损伤。备注：死者生前曾多次向亲友炫耀“得了娘娘保佑，赌运亨通”。尸体被发现时，除头部创伤外，背部有大规模不明原因皮肤缺损，创面陈旧，似已愈合多年。
· 赵秀英，女，48岁，一年半前投江自尽。死因记录：自杀。备注：其子于三个月前意外溺亡。据传赵秀英曾为子前程许愿。其子死后，赵秀英精神失常，常念叨“皮没了……都没了……”
· 钱顺发，男，61岁，一年前死于货仓火灾。死因记录：烧伤窒息。备注：火灾起因不明，仅其一人遇难。坊间流传其曾许愿争夺家产，成功后其兄长远走他乡，再无音讯。火灾后，清理现场者称，在灰烬中似乎看到一具焦尸旁，有另一具更小的、蜷缩的焦黑轮廓……
越是翻阅，两人的心越是下沉。这些记录表面看是意外或自杀，但结合备注中隐晦的线索和镇上的流言，几乎每一起背后都晃动着“贴金身”和“残痂”的影子。死亡方式各异，但都与记录册中“代价远超所得”的模式吻合。
“看这里，”陆清舟抽出一份比较新的档案，“孙老四，三个月前去世。死因：急性心肌梗死。”
林晚接过档案，快速浏览。孙老四，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记录显示他死于突发疾病，似乎并无异常。但附带的简单病历上有一行不起眼的记录：患者自述近期常感“后背灼痛，如贴烙铁”，但体表检查未见明显异常。
“后背灼痛……”林晚喃喃道，她猛地想起记录册里那个求姻缘的铁匠王五，他的新娘死状就是“状若烫伤”。“这症状……”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两人悚然一惊，迅速将手中的档案合上，塞回柜子。
探头进来的是小满。她依旧像一抹苍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她看了看林晚，又看了看陆清舟，然后慢慢走进来，将一直攥在手里的又一张画，塞给了林晚。
画上不再是扭曲的怪物或诡异的仪式场景，而是一个相对清晰的、简笔画风格的房间内部。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火柴棍似的小人，胸口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叉。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像是首饰盒的东西，里面用鲜艳的黄色涂满了整个盒子。
而在房间的角落，用熟悉的暗红色，画着一个蜷缩着的、没有皮肤的小小身影，正伸出细长的、滴着黏液的手，抓向床上那个小人。
画的底部，小满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是她迄今为止给出的最明确的信息：
“孙爷爷的盒子，在床下砖里。”
林晚和陆清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孙老四！小满的画指向了刚刚他们还在讨论的死者！那个抱怨后背灼痛的孙老四！
“盒子……砖里……”陆清舟低语，“难道孙老四死前，藏了什么东西？”
小满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带着一种急切，仿佛在催促他们。
孙老四的家在镇子南头，比较偏僻。此刻镇上气氛诡异，正是探查的好时机。
没有犹豫，两人带着小满，立刻离开医院，趁着浓雾未完全散尽的暮色，匆匆赶往孙老四生前居住的老屋。屋门紧锁，但农村老式的木门锁并不难对付，陆清舟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几下就弄开了。
屋内积满了灰尘，散发着无人居住的霉味。陈设简单，一如孙老四生前的朴实。根据小满画的布局，他们很容易找到了卧室。
床是老式的木架床。两人费力地将床移开，露出下面铺着的青砖。一块块敲过去，很快找到了一块声音空哑的砖。撬开砖块，下面果然藏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木盒。
林晚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盒。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发黄的纸，最上面是一张按了手印的、字迹歪斜的契约：
“信男孙四，虔心叩拜剥皮娘娘座前。愿献背部肌肤一方，求娘娘保佑，得邻村寡妇柳氏为妻，延续香火。若得偿所愿，必当……”
契约到此为止，后面的内容似乎被匆忙撕掉了。在契约下面，是几张当票和借据，显示孙老四在死前半年，几乎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并欠下了不少债务。
而木盒的最底层，是一张揉皱后又展平的、来自县医院的诊断书复印件：
诊断结果：晚期肝癌。
时间，就在他死前一个月。
一切都明白了。
孙老四许愿得了妻子，或许确实如愿了（他们需要后续查证），但他付出的代价远不止一块皮肤。他最终死于癌症的折磨（心肌梗死可能只是表象或诱因），而临终前那“后背灼痛”的感觉，或许就是那早已“献出”的皮肤所在位置，对他违背“延续香火”这一愿望（或因疾病无法实现）的最终警告和惩罚？又或者，那灼痛本身就是“残痂”临近的感应？
他藏起这些，是出于愧疚，还是恐惧？亦或是想留下证据？
林晚拿着那张残缺的契约和诊断书，手微微颤抖。这冰冷的证据比任何传说都更有力地揭示了“贴金身”的残酷本质——它许诺希望，播种的却是必然降临的、无法承受的绝望。
“契约之影，代价之形……”她再次默念这句话。
“残痂”索取的，或许不仅仅是生命，更是希望破灭后，那彻底的绝望与痛苦。
而此刻，他们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孙老四的悲剧，更可能是打开临江镇百年诅咒之锁的，第一把关键的钥匙。窗外，夜色渐浓，古镇的灯火在雾中明灭不定，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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