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把小船系在岸边木桩上,绳结打得紧。他踩上泥滩,脚印很深,每一步都压出水来。风从海面吹过来,衣角贴在腿上,湿冷。他没抖,也没停,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才停下。树皮裂了缝,像被刀划过。
他摸出铜锁,翻到背面。缝隙里夹着一截布条,灰色,粗麻的。他用指甲刮了刮,布边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匆忙扯断的。他盯着看了很久,手指慢慢收紧。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并肩杀出黑风寨那夜吗?”
声音从身后十步外传来。不高,也不低。杜守拙没回头,但肩膀动了一下。他知道是谁。
郑玉寒站在那里,穿一件深色短袍,腰间佩剑未出鞘。他没有靠近,只是看着杜守拙的背影。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地上有枯叶,也有碎石。
杜守拙转过身。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问你怎么来了。他只是站着,等对方开口。
郑玉寒走近几步,递上一件厚布袍。“海上风寒,你左臂旧伤未愈,别逞强。”他说。
杜守拙接过,没披上,抱在手里。布料很沉,带着一点干草味。
“我刚回来。”他说。
“我知道。”郑玉寒点头,“我在村口等了一个时辰。”
两人沉默。远处有狗叫了一声,又没了。
“赵沉舟死了?”郑玉寒问。
“死了。”
“临死前说了什么?”
“宫墙之内有人要灭我家。”
郑玉寒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神变了。“你信?”
“他没必要骗一个快死的人。”
“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郑玉寒声音压低,“不是江湖仇杀,是朝堂牵连。刘撼山背后有靠山,不是你一个人能碰的。”
杜守拙低头看手里的铜锁。指腹擦过缺口边缘,有点扎手。
“那你来做什么?”他问。
“劝你退隐。”郑玉寒说,“立刻。带着清漪走,去西域,或者南洋。我可以安排身份,没人能找到你们。”
杜守拙没抬头。
“十年前你也这么说过。”
“那时你还年轻,眼里有火。现在不一样了。”郑玉寒往前半步,“你现在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冷。这种人最容易死。”
杜守拙抬手,摸了下额角的疤。那道伤不深,但一直没好全。
“你说我该躲?”他问。
“不是躲。”郑玉寒摇头,“是活。你活着,比报仇重要。”
“我不为自己查。”杜守拙声音低,“我为那些说不出话的人查。赵沉舟说他们炼药引,卖顺民,这些事不会只做一次。如果我现在走,下一个被锁十年的是谁?”
“可你若死了,就再没人能说了。”郑玉寒声音发紧。
“只要铜锁还在,话就不会断。”
“你以为他们会留你活口?”郑玉寒冷笑,“你已经查到这里了,他们不会再等你一步步挖下去。他们会直接动手。暗箭,毒酒,半夜一刀。你挡得住几次?”
杜守拙没答。
“你师父教你刀法,不是让你送死。”郑玉寒语气重了些,“陈默尘一生避世,就是怕卷进这些事。你现在走的路,是他最怕看到的。”
“他也说过,刀是守护的底气。”杜守拙终于抬头,“不是用来砍人的,是用来护人的。”
“那你现在是在护谁?”
“护以后不会被锁住的人。”
郑玉寒看着他,很久没说话。风吹过来,他的袖子晃了晃。
“你变了。”他说,“以前你恨刘撼山,恨不得立刻杀了他。现在你不恨了,反而更危险。因为你不再是为了自己。”
杜守拙没否认。
“我试过放下。”他说,“在医馆那几天,我想陪清漪晒太阳,想忘了刀,忘了仇。可我做不到。每次闭眼,我都看见火场,看见她手腕上的锁痕。我不是为了杀人回来的,是为了让活人能说话。”
郑玉寒叹了口气。他从腰间解下酒囊,扔过去。
“喝一口吧。”他说,“算是替我没死成的兄弟敬你。”
杜守拙接住,拔掉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很烈,烧得喉咙发痛。他咳了一下,把酒囊还回去。
“你不该来劝我。”他说。
“我也知道劝不动。”郑玉寒苦笑,“可我还是来了。因为我不想哪天听说你死在哪个沟里,连尸首都找不到。”
他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
“若有万一……”他没回头,“留一线生机给自己。”
杜守拙没应声。
郑玉寒走了。脚步很慢,踏在泥地上发出闷响。树影盖住他的背,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一个点,消失在林道尽头。
杜守拙站着没动。风还在吹,但他感觉不到冷。他低头看手里的铜锁,慢慢把它放进怀里。布条还在指尖缠着,他没松开。
他转身,沿着泥路往村子走。脚步稳,不快也不慢。路过一间矮屋时,他停下,推门进去。
屋里只有一张桌,一张床,窗纸破了个洞。他坐在床沿,掏出铜锁放在膝上。手指顺着缺口滑过,一遍,又一遍。
窗外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一条白线。他没抬头看。手指突然停住。
铜锁背面的锈迹下,有一道极细的刻痕。不是天然形成的,是人划的。三道短线,一个倒三角。
和船上窄板边缘的标记一样。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伸手,把窗纸撕开更大一块。月光一下子涌进来,照在铜锁上。刻痕更清楚了。
他没动。
屋外传来一声鸟叫,短促,然后没了。
他的右手慢慢移到刀柄上,握住,又松开。
左手仍捏着那截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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