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还停在刀柄上,指尖抵着皮革刀鞘的接缝。那截灰色布条仍缠在左手食指,铜锁躺在膝头,月光照出锈迹下的刻痕——三道短横,一个倒三角。他盯着看了很久,呼吸慢慢沉下来。
屋外没了声响,连鸟也不叫了。他闭上眼,手心贴住铜锁表面。边缘粗糙,缺口处磨过指尖,像小时候她小手抓着锁链来回蹭的样子。
那时天很亮。溪水从石桥下流过,哗啦啦响。八岁的他蹲在桥墩边,把玩那把黄铜小锁。五岁的清漪踮脚站在后面,手里攥着一朵野花,粉白的花瓣沾了露水。她伸手往他眼前一递,笑着说:“哥哥别弄丢了,娘说这是咱们的命根子。”
他接过花,随手插进泥里,又低头看锁。锁身有两道对称花纹,像是缠枝莲。他用指甲抠了抠缝隙,说:“等你长大,我拿这把锁开咱家柜子。”
“柜子里有什么?”
“并蒂莲。”他说,“娘绣的,藏了十几年。”
她咯咯笑起来,声音清得像水滴落潭。她跑开几步,又回头看他,辫子甩在肩上。
记忆到这里停了一下。他的嘴角动了动,极轻微地向上扬起。一道久违的弧线划过脸侧,没惊动额角的疤。
铜锁还在掌心。他睁开眼,低头看着它,手指顺着断裂口滑过去。这一块是他从火场废墟里扒出来的,另一半不知去向。十年来他带着它走南闯北,刀不离身,锁也不离身。每次摸到它,都觉得她在前面走,只要追就能追上。
门被推开了。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他没回头,但手松开了刀柄。
清漪站在那里,穿着素色布衣,袖口整齐叠着。她看见他背影僵着,以为他又在压旧伤,便放轻脚步走近。可走到床沿时,她目光落在他手上——那半块铜锁正被他轻轻摩挲,像对待一件怕碎的东西。
她停下。眼睛忽然有些发紧。
“你还记得……”她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打破什么,“它原来是一整把吗?”
他没答话,只是把手摊开,把铜锁递过去。
她蹲下,视线与他平齐。接过铜锁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老茧。她低头看锁,指腹抚过断口。铜面斑驳,但纹路还能辨认。
“那时候你说,等我长大,就用这把锁开老柜子。”她说,“里面藏着娘绣的并蒂莲。”
他看着她。
“你说,那莲花现在还在吗?”
她笑了。眼角有点湿,但笑容是真的。就像当年溪边那个小女孩,辫子歪了,花掉了,还是笑着看他。
他也笑了。很短的一瞬,嘴角抬起,眼神松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可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踩着血路前行的刀客。他是她的哥哥,是那个答应要带她回家的人。
油灯在桌上跳了一下。火光映在墙上,晃出两人靠得极近的影子。她仍蹲着,他坐着,中间隔着一块铜锁,却像是隔了整整十年光阴。
她把铜锁还给他。他没接,只看着她。
“我记得那天起火。”她说,“你把我推进地窖,自己留在外面。我听见你在喊,可我不敢应。我就抓着这把锁,一遍遍念名字,怕忘了你是谁。”
他喉头动了一下。
“后来他们把我带走,我身上什么都没了,就剩半块锁。”她抬手,轻轻碰了碰手腕内侧,“他们给我戴铁环,可我一直留着它。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终于伸手,把铜锁放进怀里。动作很慢,像收起一段不敢多看的记忆。
她看着他。
“你现在还疼吗?”她问。
“左臂?”
他点头。
“不是伤。”她说,“是你不肯歇下来。”
他没否认。屋里静了很久。灯芯爆了个小火花,啪地一声。
“我不想你再一个人走。”她说,“你要查的事,我可以跟着。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他抬头看她。她的眼神很稳,不像从前那样躲闪。十年囚禁把她的眼睛磨钝了,但现在它们重新有了光。
他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一下,很轻。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铺进来,照在地面一条直线上。他望着外面漆黑的院子,没有说话。
她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半步远的地方。两人并排站着,谁也没看谁。
“明天我想做点事。”她说,“我想把这把锁补完整。用银丝嵌边,让它能合上。”
他转头看她。
“你能做到?”
“我能。”她说,“我绣了十年蝴蝶,针脚比以前稳多了。”
他点头。又看了一会儿夜色,转身回床边坐下。拿起油灯吹灭,屋里只剩月光。
她没走。站在原地,看着他轮廓。
“早点歇吧。”她说完,转身开门出去。门关得很轻,没有响动。
他坐在黑暗里,左手慢慢伸进怀里,再次摸到铜锁。这一次,它不再冰冷。他靠着墙,闭上眼。
远处传来鸡叫。第一声,短促。然后没了。
他的手还放在胸口,压着那块铜锁。眼皮很重,但睡意来得缓慢。脑海里全是溪水声,还有她小时候的笑声。
他梦见她站在桥上,手里拿着花,回头对他笑。阳光落在她脸上,像一层薄金。
他嘴角又动了一下。
屋外天色微亮,灰白光线从门缝渗入。他没睁眼,也没动。手仍压在怀中,指节微微收紧。
院子里传来扫地的声音。沙沙,一下,又一下。
他听见她哼了句小调。调子不成章,但很稳。像从前在家时一样。
他坐了许久,才缓缓起身。走到桌边倒了碗水,喝了一口。水有点凉,但他一口气喝完。
放下碗时,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转身看向门口。门外扫帚停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
他没出门,也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听着外面的声音。
扫了几下,她突然停下。
接着,布料摩擦声靠近。
门被推开一条缝。
她探进半个身子,手里还握着扫帚柄。
“锅里有粥。”她说,“热着。”
他点头。
她没走。
“你要吃吗?”
他点头。
她看着他,又问:“今天还走吗?”
他看着她,很久。
然后摇头。
“今天不走。”他说。
她嘴角慢慢抬起。
这次轮到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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