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铁蹄已然踏响,帝国的疆域从东到西,从海疆到陆境,都被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风暴之中。
宣战的诏书墨迹未干,整个大明国家机器便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国防部的灯火彻夜通明,参谋人员在地图和沙盘前激烈讨论;通往西域和沿海的铁路线上,军列呼啸着将士兵和装备运往前线;各个港口内,水师官兵们紧张地进行着战舰的最终出航检查。
然而,在这片紧张而有序的战争筹备景象之下,一股潜流在帝国高层的心中涌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困惑与深深不安的情绪。
接连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沉重打击,不仅带来了人员与领土的损失,更留下了一个令人难以释怀的疑问。
这一日,在皇极殿旁的偏殿内,一场由太子朱厚照主持的小范围高层军事会议正在进行。
与会者包括陆仁、刘健、国防部尚书、两位国防部副部长,以及实际掌管帝国财政与金融情报的沈默和他的得力助手韩墨。
殿内的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
朱厚照坐在主位,年轻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锐气与浮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冰冷的怒意。
他没有立刻讨论具体的兵力调配或后勤方案,而是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重臣。
“仗,要打。仇,要报。”朱厚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瀛洲的血债,西域的偷袭,科伦坡的耻辱,都必须用敌人的血来洗刷。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锐利:“但在我们挥出拳头之前,有件事,必须弄清楚。我们,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敌人是如何在欧洲、在奥斯曼、在日本,几乎同时发动如此规模的攻击,而我们……而我们在此之前,竟然像聋子、像瞎子一样,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预警?”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国防部尚书和负责情报汇总的一位副部长身上。
“国防部的日常军情汇总,锦衣卫的密报,东厂的侦缉,还有沈默那里通过商路听到的风声……难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就真的一点异常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吗?还是说,我们庞大的情报网络,在关键时刻集体失灵了?”
殿内一片沉寂,只能听到窗外风吹过庭院的细微声响。几位军方要员的脸色都很难看。
国防部尚书沉吟片刻,起身回禀:“殿下,臣等已责令相关部门彻查。根据目前复核的卷宗来看,各地驻军及边防哨所,并非全无报告。”
他拿出一份清单,开始陈述:“西域方向,约四个月前,哈密卫曾上报,发现小股奥斯曼骑兵越境侦察,规模约二三十骑,与我巡逻队发生短暂接触后遁走。当时判断为寻常的边境摩擦。两个半月前,亦力把里(伊犁)驻军报告,抓获几名形迹可疑的波斯商人,身上搜出简易地图,审讯后未得有价值口供,以间谍罪处决。此类零散报告,半年内共有七起,均被视为低级别边境事件处理。”
“海上方面,”另一位副部长接口道,“南洋舰队巡逻舰只,在过去数月内,确实多次在马六甲海峡以西海域,发现过形制特殊的西洋帆船,数量不多,行踪诡秘,但始终保持距离,未曾靠近我控制水域。舰队判断其为可能的新型海盗船或走私船,加强了巡逻密度,但未将其与大规模军事行动关联。”
“至于日本,”国防部尚书继续道,“瀛洲驻军都督府确实上报过数次浪人聚集、地方骚动的情况,尤其是在原毛利、岛津家族势力范围内。驻军进行了弹压,并加强了戒备。幕府方面也多次来信道歉,并处置了相关责任人。所有迹象均被归为地方治安问题及残余势力的不甘挣扎。”
汇报完毕,殿内再次陷入沉默。这些报告,听起来都合情合理,属于边境和藩属地区常见的“噪音”,远远无法拼凑出敌人即将发动全面进攻的图景。
“零散越境?形迹可疑?地方骚动?”朱厚照重复着这些词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就是我们收到的全部?然后,敌人就凭空变出了联合舰队,发动了大陆桥攻势,制造了瀛洲惨案?这中间缺失的部分,该有多么巨大!”
他猛地看向一直凝神倾听、未曾发言的陆仁:“陆师傅,你怎么看?孤不信,敌人真能做到天衣无缝!”
陆仁缓缓抬起头,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显然这几日也未曾安眠。他站起身,向朱厚照微微躬身,然后走到殿中悬挂的那幅巨大的、标注着最新敌我态势的世界地图前。
“殿下,臣这几日,暂停了部分庶务,集中调阅了近半年来所有与欧罗巴、奥斯曼、俄罗斯、日本相关的情报卷宗。”陆仁的声音平稳,但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沉重,“包括国防部的军情急递、锦衣卫的密折、东厂番子的线报、市舶司从往来商旅处收集的传闻,乃至沈默通过金融渠道获取的各类信息。”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众人,语气变得极为严肃:“臣的结论是:我们并非没有收到信息。恰恰相反,我们收到的信息非常多,数量庞大。但问题在于,这些信息的绝大多数,都在有意或无意地,将我们引向一个错误的判断——那就是我们的敌人,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贫困和内耗之中,绝无能力,也绝无意愿,发动一场如此规模的、协同一致的全面战争。”
陆仁开始有条不紊地列举他所梳理出的情报,他的叙述冷静而客观,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每一句话背后,都隐含着令人心惊的真相。
“首先,是关于欧罗巴的情报。”陆仁的目光投向欧洲区域,“我们收到的信息,大量描述了‘金锁计划’成功后,欧洲各国陷入的真实困境。里斯本、塞维利亚、安特卫普等主要港口确实萧条,商船数量锐减;意大利的商业陷入停滞;大量贵族庄园和城内豪宅被挂牌出售的消息屡见不鲜——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情况,敌人并未刻意伪造贫穷,他们高明地利用了自身真实的惨状,作为欺骗的底色。”
“更关键的是,我们通过一些被认为‘可靠’的渠道,获取了所谓的‘核心机密’。”陆仁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例如,我们‘意外’截获的情报显示,西班牙与葡萄牙因为在新大陆残余殖民地利益分配上的矛盾,争吵日趋激烈,甚至在教皇调解的会议上几乎拔剑相向。这条情报,甚至得到了我们潜伏在里斯本的人员的侧面印证,他们确实观察到了两国使节在公开场合的激烈争执。”
“另一条重要信息来源于一个主动向我们靠拢的‘双重间谍’,他透露英国王室内部对继续与西班牙、葡萄牙捆绑深感忧虑,更倾向于与大明进行有限度的秘密接触,甚至暗示在特定条件下可以‘考虑中立或单独媾和’。这条情报,与我们掌握的英国历史上惯用的‘大陆均势’策略似乎高度吻合,显得非常可信。”
“甚至关于教皇竭尽全力推动的‘圣战’号召,我们得到的情报也普遍显示,响应者寥寥,各国贵族和商人更关心自己的财产损失,对一场遥远的、看似毫无胜算的东方远征缺乏热情。”
陆仁稍作停顿,让这些信息在众人心中沉淀。
在座的都是帝国精英,他们立刻意识到,如果自己是当时的情报分析人员,面对这些看似相互印证、逻辑自洽的信息,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其次,是关于日本的情报。”
陆仁将视线转向地图上的那个岛国,“在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日本幕府的表现,堪称‘恭顺’的典范。他们至少三次派遣级别很高的使者,携带重礼,上书朝廷,言辞极其恳切卑微,请求增加对大明‘朝贡’的物品种类和数量,以示其忠顺之心。他们甚至主动而严厉地处置了几个对大明商贾稍有‘不敬’的南方小藩主,将其首级送至瀛洲布政使司请罪。这一切行为,都完美地符合并强化了我们对于一个已被彻底驯服、只求保全的‘忠顺藩属’的预期印象。这层厚厚的伪装,成功地掩盖了毛利、岛津等派系在暗地里接受外援、秣马厉兵、准备致命一击的实质行动。”
陆仁转过身,面向朱厚照和所有与会者,他的脸上露出了深刻而痛苦的表情,那是一种智者发现自己落入思维陷阱后的清醒与自责。
“殿下,诸位同僚……现在,当我们跳出迷雾,回顾这一切时,事实已经很清楚。我们并非没有信息,而是敌人极其狡猾地,利用真实与虚假的巧妙混合,精心为我们编织了一个我们内心深处‘愿意相信’的完美故事!”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是我们自己!是我们内心因‘金锁计划’巨大成功而滋生的骄矜,是我们因格物之学遥遥领先而产生的技术优越感,是我们对自身力量盲目自信所带来的战略麻痹,让我们下意识地、主动地去选择相信那些符合我们乐观预期和固有认知的信息,而有意无意地忽略、过滤、弱化了那些潜在的、不和谐的危险信号!”
“我们被自己对敌人‘必然衰弱’、‘必然内斗’、‘必然臣服’的一厢情愿的想象,蒙蔽了双眼和理智!以至于当敌人忍着切肤之痛,榨出最后的力量,克服重重困难,构建起一个看似脆弱的反明联盟,并执行如此复杂而大胆的战略欺骗时,我们整个情报分析和决策系统,竟然毫无警觉,甚至可能在潜意识里,主动为敌人的异常举动寻找‘合理’的、符合我们期望的解释!”
陆仁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终的、沉重的总结,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这不是某个探员的失职,也不是某个传递环节的疏忽。这是系统性的认知偏差!是战略层面的判断失误!是胜利之后滋生的傲慢与懈怠所带来的苦果!”
“《孙子兵法》云:骄兵必败。 我们今日所遭受的挫折,正是对这一古老智慧最残酷的印证。帝国最危险的敌人,有时并非外部的刀剑,而是内部……因连续胜利而悄然生长的自满与麻痹!”
陆仁这番毫不留情、深入骨髓的剖析,让整个偏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仿佛被剥去了外在的官服,直面内心那不愿承认的弱点。
国防部尚书面色铁青,沈默眉头紧锁,韩墨则若有所悟地记录着什么。每个人都在反思,自己是否也曾被那“愿意相信”的假象所迷惑。
朱厚照脸上的怒意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震动。
他年轻气盛,以往更习惯于用力量和速度解决问题,陆仁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胜利表象下的隐患,让他真正意识到了统治一个庞大帝国、应对复杂国际博弈所需要的、超越勇力的智慧与冷静。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陆仁身边,与他一同凝视着那张布满标记的地图,沉默了近一盏茶的时间。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重臣,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经过深刻反省后的决断:
“陆师傅……今日所言,振聋发聩,孤……受教了。”
“此战,不仅是国力与军力的比拼,更是谋略与心智的较量。敌人在暗处用尽了诡计,而我们,却差点在自己编织的迷梦中沉沦!”
他停顿了一下,以清晰的语调下达了一条旨意:
“传孤谕令:自即日起,国防部、锦衣卫、东厂,所有涉及情报搜集、分析、研判之部门,必须建立并严格执行‘反对意见’征询及强制思考制度!”
“任何一份重要情报,任何一项局势研判,在形成主流结论之前,必须专门指定人员或小组,站在敌人的立场和角度,系统地、有针对性地提出‘反对假设’和质疑! 必须强制思考:如果这些信息是敌人故意释放的烟雾,他们的真实意图可能是什么?如果我们的判断是错的,最坏的结果可能是什么?”
“我们要学会,警惕那些我们内心希望听到的‘好消息’! 绝不能再次被敌人利用我们的思维定势和良好愿望,将我们引入歧途!”
这道指令,标志着大明帝国在遭受连环打击后,开始从战略认知层面进行痛苦的自我革新和制度性补救。
它意味着,这个古老的帝国,正试图强行扭转因巨大成功而产生的惯性思维,以更加审慎、更加多疑、也更加坚韧的姿态,迎接这场突如其来的全面战争。
会议在沉重的气氛中结束。众人默默离去,各自消化着刚才的震撼与反思。
偏殿内,只剩下朱厚照和陆仁。
朱厚照望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低声问道:“陆师傅,我们……能驱散这‘迷雾’吗?”
陆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张巨幅地图上,缓缓答道:“殿下,认识到迷雾的存在,只是第一步。要真正驱散它,需要我们,乃至整个帝国,在未来漫长的战争岁月里,始终保持今日这般清醒与警惕,用最冷静乃至最冷酷的眼光,去审视每一份情报,去评估每一次胜负,永不松懈。”
战争的序幕早已拉开,而大明帝国在经历了初期的剧痛与深刻的内部检讨后,正试图艰难地调整航向,驶向那片更加未知、也必然更加血腥的战争深海。
前路,注定充满挑战与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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