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九年,盛夏。
当西域的铁流与南海的舰队在万里之外撕扯着旧大陆的秩序时,大明帝国的心脏——北京城西北两百余里,西山山脉最深处,一处被严格保密的山谷盆地,正酝酿着一场静默却可能比前线炮火更深远地改变世界的风暴。
晨雾尚未散尽,山谷中弥漫着草木气息与淡淡的煤烟味。
这里原本是几处废弃的石灰窑和采石场,如今已被悄然改造。
一条长约三百步、宽约十步的粗糙水泥跑道,笔直地切开谷底稀疏的草甸。
跑道两侧,插着简陋的红色三角小旗,标示边界。更远处,山风吹动几根高杆上悬挂的麻布测风带,猎猎作响。
跑道北端,倚着山壁搭建了几座巨大的棚厂,以原木为骨,覆以厚实的油毡和芦苇席,外表粗陋,却占地颇广。
棚厂门口,有持枪警卫肃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山岩和树林。
更远的东、西两侧山脊制高点上,隐约可见新修的砖石哨塔,那是观测哨,确保没有任何未经许可的目光能窥探此地的秘密。
这里便是格物院直属、保密等级最高的研究机构之一——“飞天所”历时三年秘密扩建的主试验场。
今日,是“鹞星计划”启动五年零七个月后,一个被圈定的日子。
棚厂一号库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盏大功率的煤气灯投下苍白的光晕,映照着库房中央那个被无数目光聚焦的“怪物”。
它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特制的移动支架上,周身覆盖着防尘的亚麻布。十几名身着灰色粗布工装、手上沾着油污的工匠和学员,正屏息凝神,在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指挥下,进行最后的检查。
老者便是“飞天所”总工程师,徐凤年。
他年过五旬,出身工匠世家,早年被格物院吸纳,后来全身心投入这“匪夷所思”的飞天梦。
五年多,他几乎吃住都在所里,眼睛熬得通红,背脊也微驼了,但此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
“揭布。”徐凤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覆盖的亚麻布被缓缓拉下。
“初云一型”试验机,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寂静的棚厂内清晰可闻。
即便参与了它的制造,每一次看到这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造物,仍会感到一种混合着骄傲与忐忑的悸动。
它太……特别了。
整体结构是笨拙而脆弱的。
主体是一个由坚韧白蜡木和少量轻质钢管构成的狭窄框架,外面紧绷着涂刷了多层桐油、略显发黄的厚实帆布作为蒙皮。铆钉密密麻麻,不少地方还能看到手工捶打的痕迹,显得粗糙不堪。
双翼展开约有四丈余,是典型的上单翼布局,翼型曲线经过无数次风洞测试修正,但看起来依然单薄。机翼与机身连接处,用粗壮的钢索进行加强拉紧,仿佛怕它随时会散架。
最引人注目的是机头部分。那里安装着一台裸露在外的星型五缸活塞式发动机,这是格物院动力所基于改进的“宝骏”卡车发动机和船舶辅助动力机,耗时两年多,反复失败后,勉强达标的第一代航空动力核心。
为了减重,许多非关键部件被替换为铝镁合金(得益于西山冶金坊的新突破),散热片清晰可见,各种管线杂乱地缠绕着。发动机驱动着一副双叶定距木制螺旋桨,桨叶被打磨得光滑,透着新木的色泽。
机身下方,是看起来颇为简陋的三点式起落架:前部是一个带减震的小轮,主起落架是两个稍大的木轮,包裹着薄薄的橡胶胎。没有封闭的座舱,只有一个凹陷的座位,前面竖着简陋的仪表板——高度表(基于气压原理,精度存疑)、速度指示器(靠迎面风驱动的小风扇带动指针)、油量计、转速表,以及几根操纵杆和脚踏。
它不像后世的飞机,更像一个由木材、帆布、金属和无数梦想勉强拼凑起来的、巨大而脆弱的风筝,或者……一只刚刚破壳、羽毛未丰、试图挑战天空的雏鸟。
“徐工,最后一遍检查完毕。螺栓力矩复测合格,操纵索张力正常,油路气路畅通。发动机冷转无异常。”一名中年工匠组长走到徐凤年身边,低声汇报,声音里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徐凤年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拂过冰冷而微微震动的木质螺旋桨叶。五年了,多少不眠之夜,多少计算稿纸被揉碎,多少模型从山坡摔下粉身碎骨,多少年轻学子熬红了眼……都为了今天。
“推出去吧。”他最终说道,声音很轻,却像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
沉重的棚厂大门被完全推开,秋日清晨略显苍白的阳光涌入,照亮了机身上斑驳的桐油反光和未干的墨线(用于标记重心和检查蒙皮张力)。
数十名工匠和学员,如同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喊着低沉的号子,小心翼翼地将“初云一型”连同它的移动支架,缓缓推出棚厂,推向三百步外跑道起点处的准备区。
山谷的风似乎大了些,吹得机翼上的帆布猎猎作响,也吹动了跑道两侧的旗帜和测风带。
在跑道起点东侧约百步外,一处用石块垒砌、高出地面丈许的简易观测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
太子朱厚照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外罩玄色斗篷,双手紧紧抓着粗糙的木栏杆,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正被缓缓推出的“怪物”。
他脸上没了平日的飞扬跳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度兴奋、好奇与紧张的凝重。
他知道这东西如果成了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又多了一件格物奇器,而是彻底打破了千百年来人类只能仰望天空的宿命!陆师傅多次和他描绘过的“制空权”,将从今天开始,有了那么一丝渺茫却真实的可能性。
陆仁站在朱厚照身侧半步,衣着朴素,面色平静。
但他的内心远不如外表平静。
作为这一切的终极“蓝图”提供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从无到有研制一架能飞的机器有多难,风险有多大。
材料、动力、气动、控制……每一步都是未知的沼泽。
眼前的“初云一型”,和他记忆中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一样简陋,甚至更粗糙。
成功,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失败,则可能让这项研究停滞多年,甚至让刚刚萌芽的航空信念遭受重挫。他默默计算着今天的风速、气温、跑道长度,以及那台看起来就不可靠的发动机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
观测台上还有几位被特别允许观礼的人物。
国防部派来的一位姓孙的郎中,五十多岁,满脸的将信将疑,捻着胡须,眼神里写满了“胡闹”二字,若非太子亲临,他恐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格物院掌院赵德柱也来了,他神色严肃,目光复杂,既期待成功为格物学再添辉煌,又担心万一失败带来的负面影响和损失。
此外,还有两位特殊人物:一位是宫廷画师,奉命用画笔记录这“可能的历史性时刻”;另一位是《格物报》的特派记者,拿着炭笔和小本,紧张地等待着,被反复叮嘱今日所见所闻,未经许可,一字不得外传。
跑道起点,飞机已被固定在准备区。
地勤人员开始进行起飞前的最后准备。
加油、检查轮胎气压、确认操纵面活动自如。
试飞员陈昊,正在做最后的飞行前准备。
他今年三十有二,曾是辽东边军最出色的夜不收(侦察骑兵),以胆大心细、骑术精湛、处变不惊闻名。
三年前被陆仁亲自从军中挑选,进入“飞天所”,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严苛训练——学习基础理论,在简陋的模拟器上练习操纵,甚至被绑在高速奔驰的卡车上感受“扑面而来的风”,还经历过几次滑翔机试飞,摔断过两根肋骨。
他个头不高,但筋骨强健,此刻穿着一身特制的、填充了少量棉絮的皮质飞行服(主要功能是防风和在可能起火时提供些许保护),头戴一顶缀有护目风镜的皮帽,脸色沉静,目光锐利如鹰。
他绕着飞机走了一圈,用手拍打、按压关键部位,倾听声音,检查每一个他熟记于心的细节。
然后,他走到徐凤年面前。
两人对视,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壮志凌云的豪言。周围所有的嘈杂仿佛都远去了。
“发动机启动程序?”陈昊问,声音平稳。
“电嘴预热三十息,注油三下,摇把全力,听我口令。”徐凤年语速很快,条理清晰。
“离地速度?”
“按昨日地面滑跑数据,迎风状态下,跑道中段应可达。注意机头姿态,莫抬早,也莫抬晚。”
“异常处置?”
“动力骤失,保持姿态,前方山谷开阔,尝试滑翔迫降。剧烈震颤或操纵失灵……跳。”徐凤年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喉咙有些发紧。简陋的降落伞就绑在陈昊背上,但那更多是心理安慰,谁也没实际用过。
陈昊点点头,拍了拍徐凤年的胳膊,力度很重。“我去了。”
“等你回来喝酒。”徐凤年挤出一点笑容,比哭还难看。
陈昊转身,在两名助手的帮助下,有些笨拙地爬进那个凹陷的座位,扣上简陋的安全带(两根结实的牛皮带)。他戴上风镜,最后检查了一下面前那几块简陋的仪表,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油料和草木清冷的空气。
“准备启动!”徐凤年退开几步,举起右手。
一名强壮的工匠将特制的启动摇把插入发动机前部的专用接口,开始奋力摇动。另一名助手操作着一个小型手摇发电机,为火花塞(电嘴)预热供电。
“嗡……”一阵轻微的电流声。
摇动工匠额头青筋暴起,转速越来越快。
“注油!”
助手迅速拉动一个拉杆,向化油器注入启动油料。
“点火!”
徐凤年猛地挥下右手。
“咔—咔—噗!咳咳咳——!”
发动机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咳嗽声,剧烈地抖动起来,排气管猛地喷出一大股浓黑的油烟,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螺旋桨抽搐般地转动了几圈,又慢了下来,仿佛随时会停摆。
观测台上,国防部孙郎中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朱厚照握紧了栏杆,指节发白。陆仁瞳孔微缩。
棚厂边,不少年轻学员捂住了嘴,脸色发白。
“油路!检查油路!”徐凤年虽惊不乱,嘶声喊道。几个工匠立刻扑上前,迅速排查。
“主油管轻微堵塞!通了!”片刻,一名工匠喊道。
“再启动!”徐凤年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摇把再次疯狂转动。
“轰——呜呜呜——”
这一次,发动机发出了相对平稳的轰鸣声,虽然依旧粗重,夹杂着金属摩擦的杂音,但转速稳步提升!螺旋桨化作一片模糊的圆影,强劲的气流向后吹去,卷起跑道上的尘土和草屑,吹得附近的人衣袂飞扬,几乎睁不开眼。
成功了!至少,启动成功了!
陈昊在座位上感受着身下传来的剧烈震动,噪音震耳欲聋。他沉稳地检查着仪表:转速正在爬升,接近预定值;油压偏低,但在可接受范围;温度……上升有点快。
“地面滑行测试!”徐凤年对着陈昊打出手势。
陈昊点头,轻轻推了推油门杆。
发动机轰鸣声增大,飞机开始缓缓向前移动,脱离固定架,在粗糙的水泥跑道上颠簸着前行。
速度逐渐加快,达到约常人跑步的速度。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第一次全动力状态下的地面滑跑!
突然,飞机前部传来一阵明显的、有节奏的“咯咯”异响,整个前机身开始不正常的横向抖动!
“前起落架!”徐凤年脸色大变。前轮是最关键的导向轮,若在高速滑跑或起飞时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飞机速度还在增加,抖动愈发明显,像一匹想要挣脱缰绳的劣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从跑道旁冲了出去!是“飞天所”里最年轻、才十七岁的学徒工,名叫铁蛋。他负责起落架部分的辅助工作,对那个结构异常熟悉。他没穿特别的防护服,就这么直接冲向了正在加速滑跑的飞机前轮!
“铁蛋!回来!”徐凤年和其他工匠失声惊呼。
但铁蛋仿佛没听见,他眼中只有那个疯狂抖动的轮子。他冒着被螺旋桨气流卷飞、被车轮碾压的巨大危险,扑到前轮附近,不顾剧烈颠簸,死死盯住轮轴与减震支架的连接处。
“螺栓!左边那颗固定螺栓松了!快脱出来了!”他嘶声大吼,声音淹没在发动机的轰鸣里,但他拼命打着手势。
跟在飞机侧后方跑动的几名地勤中,有人看懂了。一名工匠迅速从工具袋里掏出一把大号扳手,冒险贴近,在铁蛋的指引下,对准那颗正在跳动的螺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拧了两圈!
“咯咯”声瞬间减轻,抖动明显减弱!
此时,飞机已滑跑超过两百步,接近跑道中段。
陈昊感受到前轮稳定下来,心中稍定。他瞥了一眼速度指示器——那简陋的风扇指针在剧烈晃动,但指向的刻度已接近理论计算的离地速度。
没有时间庆幸或后怕。徐凤年看着手中测风旗的飘向和速度,又看了看飞机位置,果断对陈昊打出了“可以起飞”的旗语手势。
陈昊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快速扫视仪表和前方跑道。剩下的跑道长度不多了。
他眼神一凝,将油门杆缓缓推到底!
“轰————!!!”
发动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吼,声浪在山谷中回荡,惊起飞鸟无数。
飞机猛地向前一窜,加速感骤然加强!强烈的推背感将陈昊紧紧压在座椅上。
跑道两旁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化为模糊的色块。尘土在机尾拉出一道长长的烟龙。
观测台上,朱厚照不由自主地身体前倾,几乎大半个身子探出了栏杆,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加速的“怪物”。
国防部孙郎中忘了捻胡子,嘴巴微张。画师颤抖着手,试图捕捉那动态的一幕。记者紧握炭笔,手心全是汗。
陆仁默默计算着:“速度……加速度……阻力……还剩一百步……八十步……”
徐凤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他身后,所有的工匠、学员、地勤,都屏住了呼吸,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
棚厂边,铁蛋被同伴扶起来,灰头土脸,膝盖磕破了,却顾不得疼痛,只是死死盯着跑道尽头。
跑道上,陈昊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操纵和感知上。
机身震动剧烈,风声呼啸。速度表指针在颤动着越过一个关键的刻度标记。
他感到手中的操纵杆变得“轻”了,机头有一种微微上仰的趋势。
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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