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溜进毓庆宫的窗棂,却吹不散暖阁里的凝重。朱翊钧坐在书案前,指尖捏着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账册的纸页粗糙,上面用墨笔写着 “宣府冬衣发放明细”,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上去的,可在朱翊钧眼里,那些字却扭曲成一张张嘲讽的脸。
“万岁爷,喝口茶吧,这龙井是新贡的。” 小李子端着茶盏进来,脚步轻得像猫。这孩子最近越来越会看脸色,见朱翊钧对着账册发了半个时辰的呆,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翊钧没接茶盏,只是用指尖点着账册上的一行字:“万历二年正月,发放棉衣三千件,士兵均已领用,签字画押。” 墨迹乌黑发亮,旁边还盖着宣府巡抚的红印,看起来天衣无缝。
可他清楚地记得,三日前骆思恭带回的密报上写着:“宣府卫所,至少五百士兵仍着单衣,冻伤者二十余,皆因棉衣未发。” 那密报是用密写药水写在一幅《长城图》的背面,他用醋熏了半天才看清,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他心口发疼。
三千件棉衣,五百人无衣可穿。这中间的差额,去哪了?
朱翊钧翻开账册的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领物清单,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还有鲜红的指印。他认得其中几个名字,是上次在花名册上看到的,包括那个被涂改姓名的 “王二狗”—— 如今他的名字规规矩矩地列在上面,指印鲜红得像血。
“好一个‘均已领用’。” 朱翊钧低声冷笑,将账册往案上一拍,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这些人胆子真大,连边军的救命棉衣都敢克扣,还做得这么天衣无缝,若不是骆思恭的人混进卫所当了三个月的小兵,恐怕永远没人知道长城脚下的士兵还在挨冻。
“万岁爷,您息怒。” 小李子吓得连忙跪下,“仔细气坏了身子。”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发怒解决不了问题,他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让那些士兵穿上棉衣,而不是在这里对着一本假账册生气。直接下令?不行,宣府巡抚是张居正的门生,贸然处置只会打草惊蛇,还会让张居正觉得他在插手军务,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可放任不管?更不行。那些士兵在长城上守着大明的国门,连件棉衣都穿不上,他这个皇帝还有什么脸面?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的天空。流云飘过,像一团团棉花,让他想起那些被克扣的棉衣。突然,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转身看向小李子:“去御膳房看看,上次苏州厨子做的杏仁酥还有吗?装一盒来。”
小李子愣了愣,挠挠头:“万岁爷,您不是说那杏仁酥太甜了吗?”
“现在想吃了。” 朱翊钧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再备一张桑皮纸和半截炭笔,要快。”
小李子不敢多问,颠颠地跑去御膳房。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他从金匮里翻出骆思恭的密报,再次确认上面的数字 —— 五百人,二十余冻伤。这些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不多时,小李子捧着个描金漆盒回来,里面码着十二块梅花形状的杏仁酥,粉白的酥皮上点着胭脂红,看着就甜得发腻。旁边放着桑皮纸和炭笔,炭笔是新削的,笔尖锋利。
朱翊钧拿起炭笔,在桑皮纸上写下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带着孩童的稚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量 ——“棉衣”。
写完,他将纸条仔细叠成方块,塞进漆盒的底层,再把杏仁酥一层层铺好,确保看不出任何破绽。“小李子,” 他把漆盒递给小李子,“把这个送到张首辅府里,就说……”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就说朕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宣府的边军冻得睡不着觉,心里不安,让张先生也多留意些。”
小李子接过漆盒,心里打了个突:“万岁爷,就说做梦?要不要提这账册的事?”
“不必。” 朱翊钧摇摇头,语气平淡,“张先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他要的不是直接下令,而是提醒,是借张居正的手,办他想办的事。张居正总说 “陛下当以学业为重”,那他就做个 “只知做梦的孩子”,让这位首辅大臣自己去琢磨。
小李子揣着漆盒,一路忐忑地往张居正府赶。路过东华门时,还被冯保的人拦了一下,盘问了半天,幸好他机灵,只说是 “陛下赏给张首辅的点心”,才没被翻查。
张居正府里,首辅大人正在书房看考成法的推行报表。见小李子捧着漆盒进来,他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陛下又给老臣送点心了?” 自上次考成法风波后,小皇帝时常送些吃食过来,虽不说政事,却总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回张首辅,” 小李子躬身行礼,“陛下说,昨夜梦见宣府的边军冻得睡不着,心里不安,让您多留意些。”
张居正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宣府边军?冬衣?这孩子又在暗示什么?他接过漆盒,打开看了看,杏仁酥码得整齐,香气扑鼻。可当他拿起一块时,却发现底下压着个硬硬的东西。
“你先退下吧,替我谢过陛下。” 张居正打发走小李子,关上门,从盒底摸出那张桑皮纸。展开一看,“棉衣” 两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字迹歪歪扭扭,却像两把小锤子,敲在他心上。
他瞬间明白了。
宣府巡抚是他去年提拔的,叫李嵩,是他的同乡,办事还算利落,就是有些贪小利。年前他还特意嘱咐过,一定要把边军的冬衣备足,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小皇帝这是在提醒他,李嵩克扣了棉衣,而且他已经知道了。
“这孩子……” 张居正捏着纸条,哭笑不得。说他天真吧,他偏能抓住要害;说他老练吧,又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传递消息。可不得不承认,这法子有效 —— 既给了他台阶,又点明了问题,还让他无法推诿。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边军要务》,里面夹着李嵩上个月送来的述职报告,上面写着 “冬衣齐备,军心安稳”,和那本账册上的话如出一辙。张居正的脸色沉了下来,将纸条和述职报告放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克扣边军棉衣,形同通敌。这可不是小事,一旦传出去,不仅李嵩要掉脑袋,连他这个举荐人都要受牵连。小皇帝把这事捅给他,既是警告,也是信任 —— 信他能处理干净,不会让事态扩大。
“来人。” 张居正对着门外喊。
心腹幕僚应声而入:“首辅有何吩咐?”
“备马,去通政司。” 张居正的声音冷得像冰,“另外,让人查查宣府的冬衣发放,尤其是李嵩经手的部分,越快越好。”
幕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问,连忙下去准备。张居正看着那张写着 “棉衣” 的纸条,突然觉得这孩子的笔迹里藏着些什么 —— 那歪歪扭扭的笔画下,是不容小觑的洞察力和耐心。他想起太和殿上小皇帝怼周世昌的样子,想起东宫阶下那句 “朕才是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一直低估了这位少年天子。
三日后,一道圣旨从紫禁城发出,措辞严厉:“宣府巡抚李嵩,玩忽职守,克扣军饷,着即革职查办,押解回京。另任王崇古为宣府巡抚,即刻上任,务必安抚军心,清查积弊。”
旨意发出的当天,王崇古就带着一队亲兵,快马加鞭赶往宣府。他是徐阶的门生,与张居正素来不和,这次突然被委以重任,心里清楚得很 —— 这是小皇帝和首辅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不过是个执行者。
宣府卫所的士兵们还不知道巡抚换了人,依旧缩在冰冷的营房里。一个叫赵大柱的士兵,正用破布裹着冻裂的脚,旁边的同伴咳嗽着说:“听说了吗?上面又说要发棉衣了,我看又是糊弄咱们。”
赵大柱苦笑:“糊弄也比没有强。去年冻死的王二狗,不就是等棉衣等得没了气?”
话音刚落,营房的门被推开,王崇古带着亲兵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棉衣的小吏。“兄弟们,” 王崇古的声音洪亮,“朝廷给大家送棉衣来了!每人两件,赶紧换上!”
士兵们愣住了,以为是幻觉。直到棉衣递到手里,带着太阳的暖意,才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欢呼。赵大柱捧着棉衣,眼泪 “唰” 地掉了下来,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棉絮,哽咽着说:“有…… 有棉衣了…… 王二狗,你看到了吗……”
欢呼声传到卫所外,王崇古站在高台上,看着士兵们互相帮着穿棉衣,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能顺利上任,能这么快拿到棉衣,背后一定有双眼睛在盯着,那双眼睛属于毓庆宫里的少年天子。
消息传回京城时,朱翊钧正在临摹《出师表》。小李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拿着骆思恭的密报:“万岁爷!成了!王巡抚补发了棉衣,士兵们都说是陛下的恩典,高呼万岁呢!”
朱翊钧放下笔,接过密报。上面写着 “士兵皆着棉衣,冻伤已妥善医治,军心大振,齐呼万岁”,字迹还是那么潦草,却透着一股热腾腾的气。他笑了,不是孩童式的雀跃,而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
“知道了。” 他把密报折好,放进金匮,和那本蓝布账册放在一起。
小李子凑过来看,见他嘴角噙着笑,忍不住问:“万岁爷,您怎么不开心啊?这不是办成了吗?”
“开心。” 朱翊钧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 “军民” 二字,“只是觉得,这本来就是该做的事,却要绕这么多弯子。”
他想起张居正收到杏仁酥时的表情,想起王崇古上任时的迅速,想起士兵们拿到棉衣时的欢呼。这一步步,都在他的算计里,却也让他明白,权力这东西,从来不是直来直去的。有时候,借别人的手,办自己的事,反而更有效。
就像现在,张居正处置了李嵩,既撇清了自己,又卖了他一个人情;王崇古得了功劳,徐阶一派自然高兴;士兵们穿上了棉衣,感念的是他这个天子的恩德。一箭三雕,谁都挑不出错处。
“小李子,” 朱翊钧放下笔,看着窗外的槐花,“再去给张先生送些点心,就说…… 朕梦见边军吃上热馒头了。”
小李子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笑着应道:“奴才这就去!”
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他走到金匮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铜锁。里面藏着太多秘密 —— 江南的田契,陕西的赈银账册,宣府的假账,还有那张写着 “棉衣” 的纸条。这些秘密像一块块砖,正在为他铺一条通往亲政的路。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 “棉衣” 需要他去 “补发”,更多的 “李嵩” 需要他去处置。但他有耐心,也有信心。因为他已经学会了在棋盘上落子,学会了借势,学会了让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
窗外的槐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雪。朱翊钧拿起那本《宣府冬衣发放明细》,在封皮上画了个小小的太阳,阳光普照,驱散了长城上的寒意。
他要的,从来不是某一次的棉衣,而是让所有的士兵都能穿暖,让所有的百姓都能吃饱,让这大明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下。
而现在,他正一步一步地,靠近这个目标。
喜欢万历中兴:朕的大明不落日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万历中兴:朕的大明不落日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