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烛火燃到第四夜时,朱翊钧的眼底已经布上了细密的红丝。案上堆叠的卷宗比他的身子还高,每一本都贴着 “考成法执行卷宗” 的黄签,纸页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卷,像一群疲倦的蝴蝶。
“万岁爷,这是最后一箱了。” 小李子抱着个樟木箱子进来,胳膊上勒出深深的红痕。自朱翊钧下令调各部考成法卷宗以来,这孩子就没睡过囫囵觉,眼下的乌青比墨汁还浓。
朱翊钧 “嗯” 了一声,头也没抬,指尖在一本卷宗上划过。那是户部的考核记录,主事刘安的名字被红笔圈着 “优等”,旁边批注着 “漕运调度得当,无延误”。可他记得骆思恭的密报里写着,刘安是张居正的远房表侄,上个月漕船在淮河搁浅,耽误了三天粮草,这事在卷宗里竟半个字没提。
“小李子,把张首辅门生的名录拿来。” 朱翊钧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李子连忙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皮册子,那是他按朱翊钧的吩咐整理的,上面记录着张居正所有门生故吏的姓名、官职,密密麻麻记了三十多页。
朱翊钧接过册子,和卷宗上的考核结果一一比对。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随着他的动作,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沉下去。
张居正的门生,无论是在六部还是地方,考核结果清一色都是 “优等”,评语极尽溢美之词 ——“办事干练”“勤政爱民”“卓有成效”;而那些标注着 “徐阶旧部” 的官员,考核结果大多是 “中等”,评语含糊其辞 ——“尚能称职”“需再加勉”“无大功亦无大过”。
最刺眼的是都察院御史顾维的考核。顾维是徐阶的得意门生,上月弹劾了张居正的姻亲、湖广巡抚汪道昆贪腐,证据确凿,本该记功,可卷宗上却写着 “捕风捉影,扰乱朝纲”,评为 “下等”,理由是 “考核期内未完成弹劾指标”。
“未完成弹劾指标?” 朱翊钧冷笑一声,将卷宗拍在案上。考成法规定言官每月需弹劾一至两名不法官员,顾维弹劾了汪道昆,怎么就成了 “未完成指标”?这分明是因私废公,借考核打压异己。
他拿起朱砂笔,在 “优等” 和 “中等” 的评语旁分别画了个圈,用箭头连起来,旁边写了两个字:“派系”。墨迹透过纸背,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红,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血。
“这法子,成了分蛋糕的刀了。” 朱翊钧对着烛火喃喃自语。张居正推行考成法的初衷是好的,想让百官各司其职,可执行到现在,却变成了党同伐异的工具 —— 不是看政绩,而是看派系;不是论是非,而是论亲疏。
烛火 “噼啪” 爆开,溅起的火星落在卷宗上,烧出个小黑点。朱翊钧连忙吹灭,看着那个焦黑的痕迹,突然想起张居正常说的 “国法如山,不徇私情”。现在看来,这座山,对有些人是靠山,对另一些人,却是压顶石。
“万岁爷,夜深了,您眯一会儿吧。” 小李子端来一碗莲子羹,热气腾腾的,“张首辅要是知道您为了这些卷宗熬了四夜,肯定会劝您的。”
“他劝朕?” 朱翊钧接过莲子羹,却没喝,“他现在怕是正忙着给门生们‘评功摆好’呢。” 他放下碗,眼神亮得惊人,“去,传朕的口谕,今夜在东宫暖阁召见张首辅,就说…… 朕有经史方面的问题请教。”
小李子吓了一跳:“万岁爷,这都三更天了!再说,召见大臣哪有夜里传口谕的?”
“朕说有就有。” 朱翊钧的语气不容置疑,“让他独自前来,别惊动其他人。”
小李子不敢多问,颠颠地跑去传旨。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资治通鉴》,翻到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 那一页,指尖在 “军令如山” 四个字上反复摩挲。
半个时辰后,张居正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口。他穿着一身便服,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陛下深夜召见,不知有何赐教?” 他躬身行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首辅的威严。
“张先生坐。” 朱翊钧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资治通鉴》推到他面前,“朕方才看这一段,有些不解,想请教先生。”
张居正落座,目光落在书页上,很快明白了朱翊钧指的是哪段。“陛下是想问马谡失街亭之事?”
“是。” 朱翊钧点点头,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清泉,“诸葛亮明明很器重马谡,为何还要斩他?就因为他丢了街亭?”
“因为军令如山。” 张居正的回答斩钉截铁,“马谡立了军令状,失了街亭,按律当斩。诸葛亮虽惜才,却不能徇私,否则军纪何在?国法何在?”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陛下能思考此事,可见用心了。”
朱翊钧没接他的话,反而往前凑了凑,小小的身子几乎要趴在案上,眼神却异常锐利:“先生,那朕问你,若马谡是诸葛亮的亲戚,是他一手提拔的门生,他还会斩吗?”
暖阁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檀香从铜炉里袅袅升起,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冻住了,迟迟散不开。
张居正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端起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他看着朱翊钧那双清澈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孩子深夜召见,根本不是为了请教经史,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陛下为何会有此问?” 张居正的声音平静了些,却带着一丝紧绷。
“朕就是好奇。” 朱翊钧的语气依旧带着孩童的天真,手指却在 “诸葛亮” 三个字上轻轻点着,“国法和私情,到底哪个重?是不是有些人,因为是自己人,就可以法外开恩?”
张居正沉默了。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将他眼角的皱纹拉得很长。他想起了考成法的考核结果,想起了那些被评为 “优等” 的门生,想起了顾维那本被评为 “下等” 的卷宗。小皇帝的问题,像一把软刀子,割得他心口发疼。
他推行考成法,是想整顿吏治,可不知不觉间,这法子竟成了门生们的保护伞,成了打压异己的工具。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有时会下意识地纵容 —— 那些门生是他推行新政的臂膀,他需要他们的支持,哪怕他们确实有些小过错。
“国法面前,不分亲疏。” 张居正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诸葛亮若真如此,便不是名垂青史的贤相了。”
“那考成法呢?” 朱翊钧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看向张居正,“先生推行的考成法,做到了‘不分亲疏’吗?”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暖阁里炸开。张居正猛地抬起头,对上朱翊钧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天真,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像在看一个表里不一的骗子。
他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辩解 —— 比如 “考核皆有依据”,比如 “门生确有才干”,可在朱翊钧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面前,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想起了刘安的漕运延误,想起了汪道昆的贪腐被压下,想起了顾维的弹劾反被评为 “下等”。这些事,他或多或少都知道,却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臣……” 张居正的声音有些发涩,第一次在这个十岁的孩子面前感到了语塞。
“先生,” 朱翊钧的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考成法是好法子,可再好的法子,若执行的人偏心,也会变成坏法子。” 他拿起一本卷宗,翻到顾维的考核记录,“顾御史弹劾贪腐,本是大功,为何成了‘下等’?就因为他弹劾的是您的姻亲?”
张居正看着卷宗上的评语,脸色一点点变得通红,不是羞愧,而是被说中心事的难堪。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陛下说得是。” 张居正站起身,对着朱翊钧深深一躬身,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要郑重,“是臣监管不力,让考成法变了味。臣明日就修订考核标准,加入百姓评议 —— 地方官是否称职,让百姓说了算;京官是否勤勉,让六部互相监督,再辅以言官弹劾,绝不再搞一言堂。”
朱翊钧看着他躬身的背影,心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他知道,张居正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承认自己的错误,尤其是在一个晚辈面前,对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
“先生能这么想,朕很欣慰。” 朱翊钧的声音柔和了些,“考成法是为了大明好,朕不希望它变成某些人结党营私的工具。”
“臣明白。” 张居正再次躬身,“臣明日就拟旨,呈请陛下御批。”
“好。” 朱翊钧点点头,“夜深了,先生回去歇息吧。”
张居正告退后,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他走到案前,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突然觉得它们轻了些。考成法的漏洞不是一天形成的,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补上,但至少,他推动了这一步。
小李子端着夜宵进来,见朱翊钧脸上有了笑意,终于松了口气:“万岁爷,您跟张先生说通了?”
“嗯。” 朱翊钧拿起一块桂花糕,慢慢嚼着,“他同意改了。”
“张先生还是听您的。” 小李子笑着说。
朱翊钧摇摇头,望向窗外的夜空。月亮躲在云层里,只露出一小片清辉。“他不是听朕的,是听民心的。” 他轻声说,“任何法子,若背离了民心,终究是要行不通的。”
他拿起朱砂笔,在 “百姓评议” 四个字上重重画了个圈。这个圈,比之前的任何标记都要醒目,像一颗种子,落在了考成法的土壤里,也落在了他亲政的路上。
烛火燃到天明时,朱翊钧终于趴在案上睡着了。梦里,他仿佛看到陕西的灾民吃上了热粥,宣府的士兵穿上了棉衣,江南的百姓拿回了被强占的田地,而那些考核卷宗上,“优等” 的评语旁,都多了一行小字 ——“百姓称善”。
暖阁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朱翊钧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但只要朝着民心的方向走,就一定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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