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别院位于城南，紧邻内河码头。与漱玉轩的精致风雅不同，这里更显商贾世家的务实与气派。高墙深院，门前石狮威武，门楣悬着“沈园”二字，铁画银钩，据说是前朝某位宰辅所题。
林逸递上名帖，门房显然早有吩咐，恭敬引他入内。穿过几重院落，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临水的敞轩，以竹木搭建，轩外便是繁忙的内河码头，帆影如织，号子声隐约可闻。轩中已坐了不少人，男女皆有，衣着各异，既有锦袍玉带的商贾，也有短衫束腕的江湖客，气氛与午宴迥然不同。
主位上一袭湖蓝长裙的女子起身相迎，正是沈青璃。她未施浓妆，只简简单单绾了个坠马髻，簪一支白玉步摇，却越发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沉静中带着商海沉浮磨砺出的锐利。
“林郎中果然守信。”沈青璃福了一福，声音清越，“路上之事，再谢援手。请上座。”
林逸谦让两句，在客位首座坐下。明轩侍立身后，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沈青璃依次介绍在座宾客。除了几位沈家族老和管事，另有三位引人注目：一位是漕帮帮主洪天霸，四十多岁，豹头环眼，一身酱紫劲装，腰间挎着把镶宝石的弯刀，正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林逸；一位是“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萧先生，五十许年纪，青衫纶巾，笑容温和，眼里却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还有一位是江州船行会首，姓赵的老者，捻须不语，似在观望。
“今日请诸位来，一则是为林郎中接风，”沈青璃开门见山，“二则，前日漕帮洪帮主提出要调整码头工价，事关各家运务，正好借林郎中这位外方高人之眼，帮着参详参详。”
洪天霸嘿嘿一笑，声如洪钟：“沈大小姐客气。规矩是人定的，如今运河货量比三年前多了五成，兄弟们多要三成辛苦钱，天经地义！”他目光转向林逸，“这位林大人是吧？听说你上午刚从周司马那儿吃了酒来？官面上的朋友多，不如也评评这个理？”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林逸与官府勾结。满座目光顿时聚焦过来。
林逸不慌不忙，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林某初来乍到，原本不敢妄议本地规矩。不过……”他放下茶盏，“上午与孟秋声先生论及‘经世致用’，倒有些心得。所谓‘利’字，有眼前之利，有长远之利；有独吞之利，有共享之利。”
洪天霸皱眉：“说人话！”
萧先生却眼睛微亮：“林大人的意思是……”
“比如这码头装卸，”林逸走到敞轩边，指向外面码头，“我观贵码头搬运，仍是肩扛手抬为主。若是改用滑轮组、改进跳板、统一货箱规格，一个工队一日能多卸三成货。省下的人工、时间，折算成银钱，或许不止三成。”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沈家货快一天到市，便早一天回款，多一天周转。船行少泊一日，便少交一日泊费，多跑一趟生意。漕帮兄弟若按件计酬，搬得多自然拿得多，还省了力气。如此，岂不是各方皆得利？何苦在原有工价上纠缠这三成？”
一番话，让在座不少人露出思索神色。赵会长捻须的手停了停：“滑轮组……老夫在扬州码头见过番邦商船用过，确实省力。只是造价不菲，且需改造码头设施。”
“造价可分摊，改造可分期。”林逸道，“若诸位有意，林某可提供图纸，并派匠师指导。神机坊在宣州有成熟经验。”
沈青璃眸光闪动：“林郎中此话当真？”
“自然。”林逸示意明轩。明轩立刻取出一卷图纸，在旁侧小几上展开，正是那套“改良河闸启闭装置”的模型图和部分滑轮组设计简图。
洪天霸凑过去看了几眼，他虽粗豪，但常年经营码头，自是识货。图纸上机关精巧，结构清晰，一看便知不是虚言。他脸色阴晴不定，忽然一拍桌子：“好算计！拿这些奇巧玩意儿出来，就想让老子让步？”
他猛地盯住林逸：“林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帮沈家，是看中沈家的运河生意，还是……”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威胁，“另有所图？我听说，神机坊的军械，可是紧俏得很呐。”
敞轩内气氛骤然凝固。沈家几位族老面露怒色，萧先生笑容微敛，赵会长低头喝茶。
沈青璃冷声道：“洪帮主，慎言！”
洪天霸哈哈一笑，却不再看林逸，而是对沈青璃道：“沈大小姐，工价之事可以再议。不过……”他话锋一转，“三日后孟夫子讲会，听说林大人也要去？巧了，谢家的云澜公子也会到场。到时候文人雅士汇聚，咱们这些粗人就不凑热闹了。只是提醒一句——江州这地方，水深，有些浑水，蹚不好会淹死人。”
说罢，他竟是起身抱拳：“今日酒兴已尽，洪某告辞！”带着两名手下扬长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萧先生临走前，特意与林逸交换了名帖，意味深长道：“林大人若需打听什么消息，金风细雨楼随时恭候。”赵会长也客气地表示，船行会对改进码头之事“颇有兴趣”，改日详谈。
宾客散尽，敞轩内只剩下沈青璃与林逸主仆。
沈青璃屏退左右，亲自为林逸斟茶：“今日让林郎中见笑了。洪天霸背后有人撑腰，近来愈发嚣张。”
林逸接过茶盏：“可是‘四海商行’？”
沈青璃动作微顿，抬眼看他：“林郎中知道得不少。”
“恰好听说而已。”林逸道，“不过沈小姐邀林某来，恐怕不只是为解昨日之围，也不只是为码头工价吧？”
沈青璃沉默片刻，走到轩边，望着运河上往来船只：“沈家三代经营运河，如今却有人想把手伸进来。洪天霸只是个马前卒。林郎中上午见了周司马，可知刺史府后街有处私宅，近日常有北边来的‘铁器’入库？”
林逸心中一凛，面上不露声色：“略有耳闻。”
“那些不是普通铁器。”沈青璃转身，目光灼灼，“我沈家的船，上月被借口查验，扣了三个时辰。就在那三个时辰里，有十口贴着‘官铁’封条的箱子，从一艘北来货船搬进了那宅子。箱子沉得很，搬箱的人，手上都有练箭磨出的老茧。”
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江州太平太久了。有些人，怕是忘了运河姓‘江’不姓‘私’。林郎中手握神机利器，又得靖北郡王青眼，此番来江州，当真只为拓展商路？”
敞轩内只剩流水声与远处的号子。林逸与沈青璃对视，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深不见底的波澜。
良久，林逸缓缓道：“沈小姐想要什么？”
“沈家要的，是运河的规矩不能乱。”沈青璃一字一句，“而林郎中要的，恐怕不止是江州一地的生意。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她取出一枚小巧的玉鱼符，放在案上：“凭此符，可在沈家所有码头、货栈通行无阻，调用三艘快船。算是我沈家的诚意。”
林逸看着那枚玉符，没有立刻去接：“沈小姐这份礼，不轻。”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沈青璃坦然道，“三日后孟夫子讲会，谢云澜必会发难。他在士林中有些声名，若让他坐实了林郎中‘重术轻道’‘与民争利’的名头，于林郎中在江南立足不利。届时，沈家与江南几家有头脸的商号，会为林郎中发声。”
这是交换，也是结盟的信号。
林逸终于伸手拿起玉符。入手温润，刻着细密的防伪纹路。“那么，”他抬眼，“沈小姐需要林某做什么？”
“眼下，只需林郎中在孟夫子讲会上，站稳脚跟。”沈青璃嘴角微扬，“让那些想搅浑水的人看看，蛟龙入海，是会掀起风浪的。”
离开沈园时，日已西斜。马车内，明轩忍不住道：“公子，这沈青璃好厉害的手腕。既借我们打压洪天霸，又想借我们在士林站稳，还卖了这么大个人情……”
林逸摩挲着玉符，望向车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
“江州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他低声道，“洪天霸、四海商行、宇文述、谢家、沈家……还有藏在更后面的影子。”他将玉符收起，“不过，沈青璃有句话没说错——敌人的敌人，确实可以成为朋友。”
“那三日后孟夫子的讲会……”
“准备一下。”林逸眼中闪过锐光，“既然有人摆好了擂台，我们不去，岂不是辜负了这番‘盛情’？”
马车驶入暮色，车后，运河码头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碎成一片粼粼金光，仿佛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即将风起云涌的城池。
（第三百三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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