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停了,窗棂上的水滴还在往下坠,砸在窗台上的破瓷碗里,滴答,滴答,像谁在暗处数着时辰。李秋月躺在炕的最里侧,后背抵着冰冷的土墙,墙皮不知何时剥落了一块,露出里面青灰色的泥块,硌得她肩胛骨生疼。
大山的呼噜声震得炕沿都在颤,酒气混着汗味从被子缝里钻出来,呛得她往墙角缩了缩。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在他脸上投下道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极了他前几天赌输后,被人打破的眉骨。
她悄悄坐起身,被子滑到腰际,露出的胳膊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炕尾的木箱敞着条缝,里面的几件旧衣裳被翻得乱七八糟——昨晚大山找酒时翻的,最后没找到,把气撒在了箱底的布包上,那是她攒了半年的鸡蛋钱,原本想给开春买稻种的,现在纸包被撕得稀烂,毛票和钢镚滚得满炕都是。
李秋月光着脚踩在炕席上,弯腰去捡那些硬币。指尖碰到一枚五角的钢镚,边缘已经磨得发亮,她记得这枚是去年去镇上卖山货时,杂货铺的王婶找给她的,当时王婶还说:“秋月啊,攒着吧,日子总会好的。”
“好”字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心里。她捏着钢镚的手猛地收紧,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院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叫,是隔壁张大爷家的老黄,平时懒得动,只有见了生人才会扯着嗓子嚎。李秋月披了件外衣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往外看,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停着辆眼熟的三轮车,车斗里的红辣椒少了大半,剩下的几个歪歪扭扭躺在角落里,像被人踩过的。
刘佳琪的身影在树影里晃了晃,穿着件深色的外套,领口的卷发被露水打湿,一缕缕贴在颈间。她抬手往这边指了指,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顺着风飘进了窗缝:“大山哥,你倒是快点啊,我家那口子快醒了。”
李秋月的心猛地沉下去,像掉进了井里,冰凉的水从头顶漫下来,堵得她喘不过气。她死死攥着窗棂,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木头上的毛刺扎进肉里,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屋里的呼噜声停了。李秋月慌忙缩回手,转身时撞翻了炕边的尿桶,腥臊味瞬间弥漫开来。大山翻了个身,含糊地骂了句什么,眼睛却没睁开。
她跌跌撞撞地往灶房跑,后腰撞到门框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灶台上的铁锅还没刷,焦糊的玉米糊糊结在锅底,像块硬邦邦的痂。她舀了瓢凉水往锅里倒,水流过锅底的声响里,混着院门外隐约的说话声。
“……那娘们没怀疑吧?”是大山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
“怀疑又咋样?她还能吃了我?”刘佳琪笑了起来,声音里的得意像根细针,“倒是你,啥时候跟她摊牌?我可等不及了。”
“急啥。”大山啐了口唾沫,“等我把那几亩山地卖了,咱就去镇上租个房,比在这穷山沟里强。”
李秋月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瓢里的水溅在脚面上,冰凉刺骨,她却像被烫着似的跳开,后背紧紧贴着土墙。那几亩山地是她爹留下的,当年她嫁过来时,爹拉着大山的手说:“山地薄,得用心侍弄,有地在,日子就饿不着。”
院门外的三轮车发动起来,突突的声响越来越远。李秋月扶着土墙滑坐在地上,灶房的地面是泥土夯的,被常年的水渍泡得发软,她的裙摆沾了块湿泥,像朵烂掉的花。
天快亮时,大山回来了,带着满身的寒气和那股甜腻的雪花膏味。他看见坐在地上的李秋月,愣了一下,随即骂道:“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还不起来做饭!”
李秋月没动,眼睛盯着他裤脚沾着的草屑——那是后山特有的龙须草,只有刘佳琪家的果园边上长着。
“你卖了地,我和你娘咋办?”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婆婆去年冬天中风瘫在炕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大山这阵子赌疯了,早就不管不顾,全靠李秋月端屎端尿。
大山的脸色变了变,抬脚踢翻了旁边的柴筐,劈柴滚了一地:“你管得着吗?那地在我名下,我爱卖就卖!”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去拽她,“少在这装死,赶紧起来给我弄点吃的,下午还得去跟买主签合同。”
“合同”两个字像块石头,砸得李秋月眼前发黑。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门口:“你走!你现在就走!我爹留下的地,你不能卖!”
大山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灶房里格外刺耳。
李秋月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火辣辣地疼,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看着大山狰狞的脸,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山,你还记得不?我们成亲那天,你在这灶房里跟我说,要把地侍弄得比谁家都好,要让我和娘过上好日子……”
“少提以前!”大山吼道,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告诉你李秋月,别给脸不要脸,惹急了我,连你一起卖了!”
他的话像把冰锥,狠狠扎进李秋月的心里。她突然不笑了,也不闹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
“我去做饭。”她转身走向水缸,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随时会被风吹走。
早饭是昨天剩下的玉米糊糊,热了热,上面浮着层灰色的沫子。大山呼噜呼噜喝了两大碗,放下碗时,筷子在桌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着,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下午我去镇上,晚饭不用等我。”他站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李秋月,“对了,把炕头那床新棉被包起来,我有用。”
那床棉被是李秋月去年冬天纺线织布,熬夜做出来的,棉花是托人从县城捎来的新棉,白得像天上的云。她原本想留着给婆婆过冬,现在却要被他拿去……送给谁,不用问也知道。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低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糊糊,那股焦糊味突然变得让人作呕。
大山走后,李秋月去了婆婆的屋。老太太躺在炕上,眼睛半睁着,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看见李秋月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枯瘦的手抓着她的衣角不放。
“娘,我给你擦把脸。”李秋月端来温水,毛巾蘸湿了,轻轻擦过老太太的脸颊。去年中风前,婆婆还能拄着拐杖去菜园摘菜,总说秋月的手巧,种的青菜比别人家的嫩。
擦到嘴角时,老太太突然用力拽了拽她的衣角,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盯着窗外。李秋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墙上的泥皮不知何时裂了道缝,从墙根一直蔓延到墙头,像条狰狞的蛇。
这墙是前年垒的,大山嫌原来的土墙矮,非要重新垒,说要弄个像样的院子。那时他刚戒了赌,跟着村里人去镇上工地打了两个月工,挣的钱全买了水泥和砖。垒墙那天,他光着膀子干得满头大汗,笑着对李秋月说:“你看,这墙多结实,以后谁也欺负不了你。”
现在,这道裂痕像道伤疤,刻在那里,提醒着她所有的谎言和不堪。
李秋月给婆婆喂了点水,又把炕被换下来拿去洗。被单上沾着屎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蹲在河边捶打时,冰冷的河水漫过手背,冻得骨头生疼。
河对岸的山坡上,有人在地里干活,是张大爷家的二小子,挥着锄头翻地,动作慢悠悠的。李秋月看着他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己刚嫁过来那年,和大山一起在地里种麦子,他牵着牛,她撒种子,风里都是麦香。
“秋月嫂子,你咋哭了?”对岸的二小子突然喊道。
李秋月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掉了下来,滴在浑浊的河水里,漾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她慌忙别过脸,用力捶打着被单,木槌砸在石头上的声响,像是在跟谁赌气。
洗完被单往回走时,路过刘佳琪家的果园。红砖墙里探出几枝石榴,结着青绿色的果子,枝头还挂着个稻草人,穿着件眼熟的蓝布衫——那是去年大山过生日,李秋月给他做的新衣服,他说干活穿太可惜,一直没舍得穿。
果园的铁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刘佳琪的笑声,还有大山的声音,夹杂着哗啦啦的洗牌声。李秋月站在墙外,手里的木盆晃了晃,刚洗好的被单掉进了泥里,沾上了一大块黑泥,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她没有去捡,只是转身往家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像条拖不动的尾巴。
回到家时,院墙上的裂痕似乎又大了些,风从缝里灌进来,吹得院子里的玉米秆沙沙作响。李秋月搬了块石头堵在裂缝上,可风还是往里钻,带着股说不清的寒意。
她走进灶房,看见早上没刷的铁锅还放在灶上,焦糊的糊糊已经干硬了。她拿起木铲,一下一下刮着锅底,刺耳的声响里,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冰冷的锅台上,很快就蒸发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天黑时,大山还没回来。李秋月给婆婆喂了点米汤,自己却没胃口。她坐在灶门前,往灶膛里添着柴,火苗忽明忽暗,映着她苍白的脸。墙头上的裂痕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像只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快要散架的家。
不知过了多久,灶膛里的火渐渐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李秋月靠着灶台坐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吹得院墙上的裂痕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哭。
她知道,这堵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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