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这天的风带着点暖意,吹得田埂上的蒲公英绒毛四处飞。
苏瑶蹲在学校后的菜地里翻土,铁锨插进湿润的泥土里,发出“噗嗤”的轻响,混着远处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让人心里踏实。
“苏老师,王支书让你去队部一趟!”狗剩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他背着个小书包,红领巾歪歪扭扭系在脖子上,“说返城的申请表下来了,让你去领!”
苏瑶的手顿了顿,铁锨“哐当”掉在地上,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腿上,像朵没开好的花。
她抬起头,看见陆逸尘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本语文书,目光正落在她身上,眼里的情绪像被雾蒙住的湖,看不真切。
“知道了。”苏瑶捡起铁锨,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重新握紧把柄,却觉得那木柄滑溜溜的,怎么也握不稳。
返城申请表,这五个字像块冰,突然塞进她热乎乎的心里,冻得她指尖发麻。
“我跟你一起去。”陆逸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把书交给了李老师,蓝布衫的领口被风吹得敞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我也去领一张。”
苏瑶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走。两人并肩走在田埂上,蒲公英的绒毛时不时飘到他们身上,像群调皮的小伞兵。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草药香,混着淡淡的泥土味,是她熟悉的味道,可此刻却觉得有些陌生。
“你……想好了吗?”苏瑶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蒲公英的绒毛,生怕吹口气就散了。
她看着脚下的泥土,去年秋天他们一起种的冬小麦,现在已经抽出了嫩绿的苗,齐刷刷地往天上长,像在追赶什么。
陆逸尘的脚步慢了些,田埂边的野花开得正艳,紫的、黄的、白的,挤在一起热热闹闹。
“还没。”他的声音很坦诚,“祖母的信上说,她能下床了,让我别惦记;可张婶的关节炎还没好,孩子们的算术刚入门……”
苏瑶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有点暖。
原来他也和她一样,被两边的牵挂拽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种说不出的纠结,像田埂上的草,不知不觉就长满了心田。
队部里已经有好几个知青在填表了,赵建军趴在桌上,笔写得飞快,嘴角一直扬着,像有朵花长在上面。
林晓燕坐在他旁边,手里捏着笔,眼圈红红的,却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
“苏瑶,陆逸尘,快来!”王支书把两张表往桌上推,“这是最后两张了,填完我今天就报上去。”
他看着两人,眼神里带着期盼,又有点不舍,“想走就走吧,年轻人在城里能有大出息;要是想留下,咱队里也永远有你们的地。”
苏瑶拿起表,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上面的格子像一个个小框框,要把她的未来框在里面。
姓名、性别、下乡时间、申请理由……每个空都像在问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往陆逸尘那边看,他也拿着表,眉头微微皱着,笔尖悬在“申请理由”那一栏,迟迟没有落下。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纸上,像片小小的森林。
“我先回去了。”苏瑶突然把表折起来,往兜里塞,“孩子们快下课了,我得回去给他们批作业。”她转身就走,像在逃避什么,连王支书喊她都没回头。
陆逸尘追了出来,手里也攥着那张没填的表,像攥着块烫山芋。“苏瑶!”他在田埂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她无法再走,“你是不是不想走?”
苏瑶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猛地一缩。
“我不知道。”
她哽咽着说,“我想我爹娘,想城里的暖气,想弟弟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可我也想狗剩他们,想张婶的烤红薯,想……”她没说下去,可两人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陆逸尘的眼圈也红了,他伸手替她擦眼泪,指尖带着泥土的温度:“我也没想好。”
他的声音很低,像怕被风吹走,“我总觉得,要是走了,就像把心掰成了两半,一半在城里,一半留在这里。”
风轻轻吹过,把孩子们的读书声送过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苏瑶想起第一次教他们这首诗,陆逸尘在旁边画了幅月亮的画,说这样孩子们更容易懂。
那时候的月光,和现在的一样亮,却没现在这么让人心里发慌。
“先不填吧。”陆逸尘把表往兜里塞,像藏起了个秘密,“王支书说截止到下个月,还有时间想。”
他拉着她往学校走,脚步慢慢变得轻快,“先给孩子们上课,作业还没批呢。”
苏瑶点点头,任由他拉着。他的手心很暖,带着点泥土的粗糙,却让她觉得踏实。
田埂上的野花在风里点头,像在为他们的决定喝彩,蒲公英的绒毛飘向远方,却总有几朵落在他们脚边,舍不得离开。
回到学校时,孩子们刚下课,正围着黑板看陆逸尘写的诗。
“陆老师,‘举头望明月’的‘举’字,是不是就是抬胳膊的意思?”丫蛋举着小手问,辫子上的红绳在风里飘。
“对。”陆逸尘笑着点头,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抬头的小人,“就像这样,抬头看月亮,就会想起家里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苏瑶身上,像落了层月光,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
苏瑶突然觉得,不管走不走,此刻的时光都是珍贵的。
她走到讲台前,拿起红笔开始批作业,狗剩的算术本上,“3+5=8”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下午,张婶送来刚蒸的菜窝窝,玉米面里掺了胡萝卜,黄澄澄的像块小太阳。
“听说你们在填表?”她往苏瑶手里塞了个窝窝,热气烫得人手心发麻,“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别委屈自己。”
她看着陆逸尘,眼里带着疼惜:“你祖母那边要是实在需要人,就回去看看,这里有我们呢,孩子们饿不着冻不着。”
陆逸尘咬了口窝窝,玉米的香甜混着胡萝卜的脆,在舌尖漫开来:“谢谢您,张婶。”
张婶又转向苏瑶,把个布包往她兜里塞:“这是俺给你娘纳的鞋垫,软和,你要是回去,就给她带去。”
布包里的鞋垫上绣着朵莲花,针脚密密麻麻,像撒了把星星。
苏瑶的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她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决定,这里的人都会理解她,支持她,就像这菜窝窝,看着朴素,却能暖透人心。
傍晚,苏瑶和陆逸尘一起送孩子们回家,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不想分开的线。
狗剩突然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个玻璃球往苏瑶手里塞:“苏老师,这个给你,要是你走了,看到玻璃球就像看到俺了。”
丫蛋也把块舍不得吃的奶糖递过来,糖纸皱巴巴的,却闪着光:“陆老师,这个给你,城里没有这种奶糖。”
陆逸尘蹲下来,摸了摸丫蛋的头:“不管走不走,我都会给你带城里的糖吃。”
回到知青点时,赵建军已经填完表了,正哼着歌收拾行李,把几件旧衣服往包袱里塞。
“我明天就把表交上去,”他兴奋地说,“我爹说给我找了个在木器厂的活儿,下个月就能上班!”
林晓燕也填好了,却把表压在枕头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家里写信,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苏瑶和陆逸尘坐在灶门前,看着炉火发呆。灶膛里的柴噼啪作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要不……”苏瑶刚想说点什么,就被陆逸尘打断了。“先不想了。”
他往灶里添了根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眼睛发亮,“明天还要给孩子们上新课,讲《小蝌蚪找妈妈》,我还没画插图呢。”
苏瑶笑了,点点头:“对,还得教他们唱《东方红》,上次唱跑调了。”
炉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些通红的炭火,暖烘烘的。
苏瑶知道,她和陆逸尘都还没想好走不走,都还在被两边的牵挂拉扯着。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慢慢想,足够他们把该做的事做好。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照亮了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枝桠上还挂着去年冬天的冰棱,在月光下闪着光。
苏瑶看着陆逸尘认真削铅笔的样子,突然觉得,不管将来走还是留,只要此刻能这样坐在一起,能一起看着炉火,能一起想着孩子们,就很好。
她还没想好走不走,他也没想好。但这种“没想好”里,藏着的不是犹豫,是珍惜,是对这片土地的爱,是对身边人的牵挂。
就像这春天的草,不急着长高,只是慢慢发芽,慢慢生长,相信时间会给最好的答案。
夜深时,苏瑶把那张没填的申请表夹进了语文书里,夹在《小蝌蚪找妈妈》那一页。
她想,等讲完这课,等看着孩子们弄懂了“妈妈”的含义,或许她就知道该怎么填了。
而现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明天早起,给孩子们批作业,和陆逸尘一起去菜地里种豆角,听张婶喊他们回家吃窝窝,像往常一样,把这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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