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田埂上的积雪彻底化了，露出湿润的黑土，踩上去软乎乎的，像块巨大的海绵。
苏瑶背着篓子往队部走，里面装着刚从自家菜地里割的韭菜，绿油油的泛着光，张婶说今早要包饺子，让她捎点新鲜的。
队部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王支书蹲在石碾子上，手里捏着张图纸，正给几个老汉比划着什么。
赵建军扛着把新磨的锄头，站在人群里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应和，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
“苏瑶来啦？”王支书看见她，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块地方，“快过来，正说春耕的事呢。
今年要试种新谷种，陆逸尘说能增产两成，你们知青点子多，也帮着参谋参谋。”
苏瑶刚站稳，就看见陆逸尘从队部里出来，怀里抱着摞账本，蓝布衫的袖口沾着点墨渍，显然是刚算完账。
他的眼睛里带着红血丝，想来是昨晚又熬了夜——自从听说要试种新谷种，他就天天抱着农技书啃，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
“这是新谷种的发芽率报告。”
他把账本往石桌上一放，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表格，“我做了三批试验，温水浸种比冷水浸种发芽率高15%，催芽时保持25度最适宜，咱们得提前把火炕搭好。”
几个老汉凑过去看，手指在表格上点来点去，嘴里啧啧称奇。
“小陆这脑子真灵光，”李大爷捋着胡子笑，“俺种了一辈子地，还不知道种个谷子有这么多门道。”
王大爷也点头：“要我说，就按小陆说的办，去年他教的密植法，不是让咱多收了半仓粮？”
陆逸尘的耳朵红了红，往苏瑶身边退了退，低声说：“你帮我看看，火炕的尺寸是不是合适。”
他手里捏着张草图，上面画着长方形的火炕，标着长宽高，旁边写着“可放30个育苗盘”。
苏瑶接过草图，指尖触到他画的密密麻麻的计算式，铅笔的划痕深深浅浅，能看出他反复修改过。
“宽度再减半尺吧，”她指着图纸，“队部的屋子窄，太宽了不好进出，育苗盘可以摞两层，不耽误用。”
陆逸尘眼睛一亮，拿起铅笔就在图上改：“你说得对，我光想着容量，没考虑场地。”
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胳膊肘偶尔碰到她的胳膊，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往旁边躲，却忍不住相视而笑。
“你们俩嘀咕啥呢？”赵建军凑过来，看见草图上的修改，一拍大腿，“还是苏瑶细心！上次搭猪圈，就是她提醒说栏门太矮，不然猪早跑光了。”
林晓燕也笑：“要我说，你们俩就该搭伙干活，一个懂技术，一个心细，准能成大事。”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赶紧转移话题：“新谷种要提前育苗，得找几个细心的妇女来照看，张婶和李嫂都合适，她们去年种的菜园子长得最好。”
陆逸尘点头附和：“我也是这么想的，还要培训几个年轻人学测温，火炕温度不能差半点。”
王支书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拍板：“就这么定了！陆逸尘负责技术，苏瑶负责组织妇女和孩子们，赵建军你力气大，带着后生们搭火炕、整土地，林晓燕……”他想了想。
“你心细，负责记工分和分发谷种，别出岔子。”
“保证完成任务！”赵建军立正敬礼，逗得大家一阵笑。林晓燕也红着脸点头：“俺一定记清楚，一粒谷子都不会错。”
散了会，大家扛着工具往地里走，要趁着墒情好先翻一遍地。苏瑶和陆逸尘落在后面，手里捧着那摞账本，慢慢往知青点走。
田埂上的蒲公英开得正盛，白绒绒的球被风吹得四处飘，像群跟着他们的小伞兵。
“下午我去后山砍些松枝，”陆逸尘突然说，“火炕要铺层松针防潮，去年剩下的都发霉了。”
他往她手里塞了块糖，是从公社供销社换的水果糖，“你跟张婶说一声，让她召集妇女们明天来队部，我教她们选谷种。”
苏瑶剥开糖纸，橘子味的甜香在舌尖漫开。“我跟你一起去砍松枝吧，”她说，“多个人多份力，顺便采点薄荷，你这几天总咳嗽，泡水喝能好受点。”
陆逸尘刚想推辞，就被她按住了胳膊：“别跟我争，你昨晚又熬到半夜，今天得多歇着。”
他看着她认真的眼睛，突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去年冬天他感冒发烧，也是她守在灶边，给他熬了三天的姜汤，把自己的棉被都盖在了他身上。这份细致的暖，像春日里的阳光，悄无声息就照进了心里。
下午去后山的路上，陆逸尘走在前面开路，用砍刀劈断挡路的荆棘。
苏瑶跟在后面，背着篓子捡松枝，偶尔抬头看他的背影，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鸟。
他的动作很利落，砍、劈、捆，一气呵成，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在脖子上汇成细流。
“歇会儿吧。”苏瑶从篓子里拿出水壶递过去，里面是晾好的薄荷水，带着清清凉凉的香，“看你累的。”
陆逸尘接过去，仰头喝了大半，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薄荷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用手背一擦，倒像个调皮的孩子。
两人坐在块大青石上，看着远处的梯田。去年秋收时割倒的稻茬还留在地里，像排整齐的小士兵，等着新的种子播下去。
山风吹过，带来泥土的腥气，混着松针的清香，让人心里格外敞亮。
“其实我有点怕。”陆逸尘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新谷种要是试种失败了，会影响全队的收成，大家指着这点粮食过日子呢。”
他攥着水壶的手微微发颤，“我夜里总梦见谷种发芽一半全烂了，吓出一身汗。”
苏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在大家眼里，他永远是从容笃定的，教孩子们读书时耐心，给乡亲们看病时沉稳，指导农活时自信，谁也没见过他怕的样子。
此刻看着他眼底的不安，她突然觉得，那些看似坚实的肩膀，其实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压力。
“不会失败的。”她捡起根松针，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下，“你做了那么多试验，算得那么仔细，比谁都用心，老天爷不会辜负认真的人。”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就算真有啥意外，我们也一起想办法，大不了多种点红薯弥补，饿不着大家。”
陆逸尘看着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红血丝似乎都淡了些。“有你这句话，我就不怕了。”
他把水壶往她手里塞，“再喝点，这薄荷水真管用，嗓子舒服多了。”阳光透过松枝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像落了层碎光。
回到村里时，夕阳正落在西边的山头上，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
张婶站在知青点门口，手里拿着个布包，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可算回来了，俺给你们蒸了菜窝窝，就着新腌的芥菜吃，香着呢。”
布包里的窝窝还热着，玉米面里掺了榆钱，绿莹莹的像块翡翠。苏瑶咬了口，榆钱的清甜混着玉米的香，在舌尖漫开来。
陆逸尘吃得很快，嘴角沾着点玉米面，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花猫，苏瑶忍不住伸手替他擦掉，指尖碰到他的皮肤，两人都愣了愣，随即红了脸。
“对了，”张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往陆逸尘手里塞了封信，“下午公社送信的来的，看邮票是从上海寄来的，怕是你家里的信。”
陆逸尘接过信，指尖在信封上摩挲着，上面是祖母熟悉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亲切。
他捏着信没立刻拆，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
苏瑶知道，他心里肯定又想起了返城的事。
可此刻看着他认真啃窝窝的样子，看着灶台上摊开的春耕计划，她突然觉得，不管将来走还是留，至少此刻，他们都在为这片土地努力着，都在珍惜眼前的日子，这就够了。
夜里，苏瑶被窗外的雨声吵醒，披衣起来关窗时，看见陆逸尘屋里的灯还亮着。她悄悄走过去，看见他正趴在桌上写东西，手边放着那封上海来的信，还没拆开。
桌上摊着张纸，上面写着“春耕每日进度表”，详细到几点测温、几点浇水，连谁来值班都安排好了。
雨声淅淅沥沥，像在为这认真的人伴奏。苏瑶站在窗外，看着他伏案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不管未来有多少不确定，不管返城的消息最终会带来什么，只要他们还能像这样，一起为春耕商量，一起为收成盘算，一起守着这烟火气的日子，就总有勇气面对所有的未知。
她轻轻退回屋里，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明天一早，又要去队部商量育苗的事了，她得好好想想，怎么把妇女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怎么让孩子们也参与进来。
让这春耕的日子，过得像田里的新苗一样，充满希望和力量。
窗外的雨还在下，滋润着干渴的土地，也滋润着两颗为同一件事牵挂的心。
苏瑶知道，等天亮雨停，太阳出来，田埂上又会出现他们忙碌的身影，像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一样，踏实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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