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晒谷场就堆起了金山似的麦垛。新收的谷子用木锨扬过三遍，金澄澄的颗粒在麻袋里滚得沙沙响，连空气里都飘着甜津津的麦香。
苏瑶蹲在谷堆边，用手捧起一把谷子，饱满的穗粒从指缝漏下去，像撒了把碎金子，这是陆逸尘改良的新品种，亩产比去年多了两成。
李家族长捧着谷穗在晒谷场转了三圈，笑出的褶子里都能盛下麦粒。
“都别忙啦！”张婶端着个粗瓷盆往场边跑，盆里的红烧肉颤巍巍的，油星子顺着盆沿往下滴，“族长说了，今晚在队部开庆功宴！杀了两头猪，炖了三锅菜，让大家伙儿敞开吃！”
话音刚落，晒谷场就炸开了锅。
正在扬场的汉子们扔下木锨，拾麦穗的妇女们直起腰，连趴在麦垛上打盹的狗剩都骨碌一下滚下来，光着脚丫往队部跑，边跑边喊：“有肉吃咯！有肉吃咯！”
苏瑶被陆逸尘拉着往队部走时，手里还攥着把没数完的谷穗。
他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却熨帖地卷着，露出的手腕上沾着点麦糠，是刚才帮着扛麻袋蹭的。
“别数了，”他笑着拍掉她指尖的谷粒，“李会计早核过账了，今年总共产了八万斤粮，比去年多收一万二，够全队吃三年的。”
苏瑶的心跳得轻快，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
从开春选种到夏锄抗旱，从灌浆期守着育秧棚到秋收时连夜抢收，那些浸在汗里的日子突然就有了分量。
夜校窗台上那盆谷苗早结了穗，她教孩子们认的“丰收”二字被写在晒谷场的木牌上，连李大爷家的驴都学会了跟着谷穗晃脑袋，这些细碎的甜，攒着攒着就成了满场的欢喜。
队部的院子里早支起了三口大铁锅。
一口炖着红烧肉，酱油的香混着肉香飘出半里地；一口煮着白菜粉条，白胖的粉条在沸水里翻涌，像群游来游去的银鱼；还有一口蒸着玉米面窝窝，黄澄澄的摆在笼屉里，看着比城里的糕点还诱人。
赵建军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林晓燕站在旁边递柴，两人的影子在灶墙上挨得紧紧的，像幅暖烘烘的画。
“苏老师！陆老师！”狗剩举着个刚蒸好的窝窝跑过来，窝窝上还留着他的牙印，“张婶说这是用新谷面蒸的，甜着呢！”
苏瑶接过来咬了一口，面香混着点清甜在舌尖散开，比去年的窝窝确实细腻不少。陆逸尘往狗剩手里塞了块刚卤好的猪肝：“慢点吃，别噎着。”
日头刚落山，队部的院子就坐满了人。
男人们围着桌子蹲成圈，手里端着粗瓷碗，碗里的玉米酒晃出细碎的光；妇女们带着孩子坐在屋檐下，手里捏着针线，嘴上却没停着说笑。
李家族长坐在正中间的石凳上，手里拄着新削的拐杖，拐杖头还雕了个小小的谷穗，是陆逸尘闲时刻的。
“都静一静！”李家族长往桌上敲了敲拐杖，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锅里的菜还在咕嘟响。
“今年能有这好收成，多亏了小陆改良的谷种，多亏了小苏办的夜校！要不是小陆盯着育秧棚，咱的谷种早被霜打了；要不是小苏教大家认字算账，咱都不知道化肥该咋用！”
满院子响起一阵掌声，赵建军拍得最响，巴掌都红了。
陆逸尘站起身，往身后退了退：“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晓燕帮着记温度表，建军修过三次育秧棚的棚顶，张婶李嫂总来给我们送热饭……少了谁都不行。”
苏瑶也跟着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窝窝：“夜校能教会大家算账，也多亏了大家肯学。李嫂现在能自己记施肥账了，狗剩能给远方的姑姑写信了，这些都是大家自己的本事。”
“啥也别说了！”张婶端着红烧肉往桌上一放，油星子溅在桌布上，“先吃肉！肉凉了就不香了！”
她给苏瑶和陆逸尘各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多吃点！小苏瘦了，小陆黑了，都得补补！”
酒过三巡，男人们的话渐渐多了。
李会计举着酒碗站起来，脸红得像块红烧肉：“我敬小陆一杯！去年我还说你那谷种是瞎折腾，现在我服！明年我家的地全种你改良的品种！”
陆逸尘也跟着站起来，碗沿碰着他的碗沿，清脆的响里带着笑：“我敬你才对，要不是你帮着申请化肥指标，咱的谷穗长不了这么饱满。”
妇女们围坐在屋檐下，手里剥着花生，聊着家长里短。
李嫂拉着苏瑶的手，往她手里塞了把炒花生：“小苏啊，你和小陆的事也该办了。秋收完了农闲，让族长选个好日子，咱队里凑钱给你们办场热闹的婚礼！”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花生壳捏在手里咔嚓响，却没力气剥开。
林晓燕在旁边笑着起哄：“就是！苏瑶姐穿红棉袄肯定好看！我给你绣鞋垫，绣上并蒂莲！”
说得苏瑶往陆逸尘身后躲，却被他一把拉住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点酒气，攥得紧紧的，像怕她跑了似的。
“听大家的。”陆逸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酒意的哑，却格外清晰，“等忙完秋种，就请族长选日子。”
满院子又响起一阵欢呼，狗剩举着个红绸子扎的谷穗跑过来，往苏瑶手里塞：“苏老师，这个给你当喜糖！”
月光爬上来时，庆功宴还没散。
男人们开始猜拳，“五魁首”“六六顺”的喊声撞在院墙上，又弹回来混着菜香；妇女们教孩子们唱秋收的歌谣。
“谷子黄，玉米香，家家户户囤满粮”的调子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戏文都动听；陆逸尘被几个汉子拉着喝酒，他推不过，只好小口抿着，目光却总往苏瑶这边飘，像系了根看不见的线。
苏瑶坐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的热闹，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她想起开春时，两人蹲在试验田里点种，他教她分辨谷种的好坏，说“饱满的种仁掐开有白浆”。
想起夏天他中暑时，她背着他往村里跑，后背被他的体温烫得发慌；想起七夕那天，他偷偷送她一朵绒线花，红得像团跳动的火，这些日子像串起来的谷穗，每一粒都藏着甜。
“在想啥？”陆逸尘不知啥时候走过来，手里还端着碗温水，“喝点水，解解酒气。”苏瑶接过碗，指尖碰着他的手，两人都没说话，却像说了千言万语。
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亮得像撒了层银粉，他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用红绳编的谷穗，穗粒编得圆滚滚的，比上次七夕送的更精致。
“早编好了，”他的耳朵有点红，“就等庆功宴给你。”
苏瑶捏着那谷穗，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湿，这谷穗里藏着的，是他没说出口的心意，是从春到秋的陪伴，是风吹日晒里的相扶，比碗里的红烧肉还暖，比坛里的玉米酒还醇。
′夜深时，大家才渐渐散去。陆逸尘帮着张婶收拾碗筷，苏瑶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明天还得去翻地种冬小麦，”陆逸尘往灶里加了根松枝，“得早点起。”苏瑶点点头，往他手里塞了块没吃完的窝窝：“留着当早饭。”
往知青点走时，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逸尘的手一直牵着她的手，没松开过，路过夜校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等结了婚，就把夜校的后屋收拾出来当新房。”
苏瑶点点头，往他身边靠了靠：“再给窗台上摆盆新谷苗，从选种开始养。”
夜风带着麦香吹过来，撩起苏瑶的发梢，蹭在陆逸尘的手背上，像有细弱的电流窜过。
他低头看她，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亮得能看见她眼角的笑纹，他突然觉得，这秋收后的庆功宴，不只是庆丰收，更是庆这满院子的暖。
庆这手牵手的路，庆往后能一起种谷、一起教书、一起把日子过成金穗子的岁岁年年。
快到知青点时，苏瑶突然想起什么，往陆逸尘手里塞了颗炒花生：“刚才李嫂说，冬小麦的种子得选颗粒饱满的，明天咱们一起去仓库挑。”
陆逸尘咬开花生壳，把果仁往她嘴里送：“听你的。”
花生的香混着月光的甜，在两人之间漫开来。
苏瑶知道，这庆功宴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往后还有很多个秋收，很多场庆功宴。
只要身边有他，有这满院的乡亲，有这沉甸甸的谷穗，每个日子都会像今晚的月光，亮堂堂的，暖烘烘的，甜得让人舍不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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