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停在雪岭林场的边缘。
兰桦推开车门,凛冽的风裹着松针的寒气灌进来,呛得他猛咳了几声。他抬手扯了扯脖颈间的羊绒围巾,指尖触到粗糙的纹路——这条围巾,还是当年矿难之后,他随手在镇上杂货铺买的。那时他还叫兰烨,是雪岭玉石矿的主事人,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钱能通神”的傲慢。
司机低声问:“兰总,要不要等您?”
兰桦摆摆手,声音哑得厉害:“不用,把东西放这儿,你先回去。”
后备箱打开,露出几箱包装简陋的米面油。这是他昨晚临时让人准备的,算不上什么贵重物,却比当年那些轻飘飘的抚恤金,多了几分实在。
司机走后,山林里只剩下风声。兰桦踩着厚厚的松针,往林子深处走。路是熟的,哪怕时隔三十年,哪怕当年的矿坑早已被植被覆盖,他还是能凭着记忆,找到那个埋着往事的地方。
三十年前,这里是雪岭玉石矿的三号坑道。
那时的兰烨,满脑子都是“快采快出”。地质队的报告说三号坑道附近有断层破碎带,建议暂缓开采,增设支护。他当着一众工程师的面,把报告摔在地上:“增设支护要多少钱?耽误工期损失多少?你们担得起吗?”
他记得很清楚,事故发生在一个雨天。雨下了三天三夜,坑道顶部的土层被泡得发松。矿工们说“顶子在掉土”,他却骂他们“胆小怕事”,逼着工头继续爆破。
然后,就是轰然一声巨响。
十七个矿工,被埋在了坍塌的坑道里。
他赶到现场时,只看到漫天的烟尘,和家属们哭到嘶哑的脸。有人扑上来抓他的胳膊,骂他“杀人凶手”,他甩开那双手,从怀里掏出一沓沓现金,往人群里扔:“吵什么吵!赔钱!多少钱,老子都给!”
他用金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他买通了监管部门,把事故定性为“自然灾害引发的意外”;他给每个遇难者家属塞了一笔钱,数额不算少,刚好够让他们在生存面前,咽下那句“讨公道”。
那时的兰烨,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钱能摆平一切,人命也不过是一串冰冷的数字。
直到后来,他把名字改成了兰桦。
“烨”是火光,是掠夺,是烧得人喘不过气的欲望。“桦”是白桦树,是雪岭上最常见的树,沉默地立着,任凭风雪吹打。
他以为改个名字,就能把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埋进时光的尘埃里。
兰桦走到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停下脚步。这里就是当年三号坑道的入口,如今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几株年轻的冷杉,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
他蹲下身,拨开草丛,指尖触到一块裸露的岩石。岩石上,还留着当年爆破时的凿痕。
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咽似的声响。像是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在低声哭泣。
兰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年轻,狂妄,眼神里满是对金钱和权力的渴望。他记得事故发生后,他第一次失眠,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害怕。怕事情败露,怕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被埋在坑道里的矿工,也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
这些年,他步步高升,成了兰家的掌舵人。他垄断了不二市的矿产资源,建起了商业帝国。他见过无数的人,听过无数的奉承话,却再也没有回过雪岭。
直到半个月前,方鹏的航天飞船,在雪岭上空发射成功。电视里,方鹏站在发射塔下,说:“雪岭的未来,不在地下的矿石里,而在天上的星辰里。”
那一刻,兰桦忽然觉得,自己输了。
他输的不是权力,不是财富,而是那句“未来”。他守了一辈子的矿石,在方鹏眼里,不过是阻碍雪岭新生的绊脚石。
他今天来雪岭,不是为了道歉,更不是为了求得谁的原谅。
他只是想回来,看看。看看这个被他掠夺过的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样。看看那些被他用金钱抹平的伤痕,是不是真的能消失不见。
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兰桦抬头,看见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人,扛着树苗走过来。他们是方鹏组织的生态修复队,专门来雪岭补种冷杉。
其中一个老人,看到兰桦,愣了一下。
兰桦也认出了他。是老张,当年遇难矿工张老三的父亲。
老张的头发全白了,背也驼得厉害。他放下肩上的树苗,走到兰桦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兰桦掐灭了烟,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张大爷。”
老张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的平静。
“你回来了。”老张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嗯。”兰桦点点头,“回来看看。”
“看什么?”老张问,“看你当年挖的坑?还是看那些被你埋了的人?”
兰桦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老张蹲下身,抚摸着一棵刚栽下的冷杉苗,声音很轻:“这些年,雪岭的树,长得越来越好了。方市长说,再过十年,这里又是一片大林子。”
他顿了顿,看向兰桦:“你那些钱,我们当年收下了。不是因为原谅你,是因为我们要活下去。”
兰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用金钱,摆平了一切。却忘了,那些家属收下钱,不是妥协,只是为了在失去亲人之后,能活下去。
“我知道,”兰桦低声说,“当年的事,是我的错。”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承认自己的错。
老张却笑了笑,摇了摇头:“错不错的,都过去了。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我们现在,跟着方市长种树,护林。雪岭是我们的根,我们得守着它。”
老张说完,转身走了。他没有再看兰桦一眼,仿佛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兰桦站在原地,看着老张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
风又吹了起来,吹得冷杉苗轻轻摇晃。
他忽然想起,当年事故处理完之后,他曾在深夜里,对着镜子问自己:“兰烨,你后悔吗?”
那时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后悔。”
而现在,站在雪岭的风里,兰桦忽然笑了。
他后悔吗?
或许吧。
但他后悔的,不是那些死去的矿工,不是那些破碎的家庭。他后悔的,是当年的自己,太过贪婪,太过狂妄,以至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
他从车里搬下那些米面油,放在路边。他没有留下名字,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些东西是谁送的。
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弥补,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好受一点。
他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他伤害过很多人。他用金钱,掩盖了自己的罪;他用权力,筑起了一道高墙,把所有的指责和怨恨,都挡在墙外。
如今,高墙塌了。
他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那个,名叫兰烨的自己。
兰桦转身,走向越野车。阳光穿过树林,落在他的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需要别人原谅。
他只要,原谅自己。
至于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那些被他毁掉的人生,那些永远埋在地下的十七条性命——
都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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