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记忆洪流的疯狂冲击，几乎将冯宝宝 nascent（新生）的心智摧毁。她在痛苦与混乱中挣扎，时而蜷缩颤抖，时而眼神空洞，时而流露出属于遥远过去的、冰冷的陌生感。徐三徐四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彻底迷失在那片汹涌的记忆汪洋之中。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冯宝宝的韧性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强。
或许是陈昭那三次点化，尤其是最后一次近乎灌顶的本源灵犀，极大地巩固了她的神魂根基；或许是她那沉睡了一个多世纪的灵魂本质就拥有着超乎寻常的承受力；又或许，是狗娃子（徐翔）那份跨越生死的执着守护，以及徐三徐四、小莉等人给予的、属于“现在”的温暖，像锚一样，将她牢牢地定在了现实的岸边。
剧烈的痛苦和混乱持续了大半夜后，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不是消失，而是从那种足以令人疯狂的爆发态，逐渐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哀伤与疲惫。
天快亮时，冯宝宝不再颤抖，也不再哭泣。她只是静静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神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里面盛满了与她那年轻面容极不相称的、沧海桑田般的疲惫与迷茫。那些记忆的碎片依旧在她脑海中沉浮，但它们不再具有那种撕裂性的力量，而是变成了一幅幅沉重而模糊的背景画卷。
“宝宝？”徐三小心翼翼地轻声呼唤。
冯宝宝缓缓转过头，看向他们，眼神逐渐聚焦，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倦意，却恢复了清明。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徐三。徐四。”
听到她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徐三徐四同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她没有被冲垮，她回来了。
“感觉怎么样？”徐四递过去一杯温水。
冯宝宝接过水杯，小口地喝着，然后摇了摇头：“好多……事情。乱。”她试图描述那种感觉，“像……做了，很多很多梦。醒了，记得一点，又忘了好多。”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用语言去概括那种庞大而混乱的记忆体验。
“不急，慢慢来。”徐三柔声安慰，“想起什么，愿意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重要的是，你现在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
冯宝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狗娃子……找了我，很久。很辛苦。”
她想起了徐翔漫长一生中，那双从期盼到绝望再到沉默坚守的眼睛。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在她心中缓缓滋生。这是她以前无法理解的情感。
徐四鼻子一酸，连忙别过头去。
“还有……很多人。”冯宝宝的眼神再次变得有些飘忽，“有的，好。有的，坏。有的……被我……”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愿去触碰那些涉及血腥和杀戮的记忆碎片。
徐三立刻转移话题：“都过去了。宝宝，记住现在的感觉就好。现在，你是安全的。”
接下来的几天，冯宝宝变得异常安静。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如饥似渴地阅读和学习，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者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仿佛在默默地整理、消化着脑海中那庞杂无比的记忆信息流。
她的气质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份不谙世事的纯真稚气并未完全消失，但却沉淀下了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静，偶尔眼神流转间，会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沧桑，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她开始能更深刻地理解他人的情绪。一次，她看到徐四因为处理一起异人冲突事件而焦头烂额、大发脾气。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只是递水或者安静陪伴，而是在徐四发泄完后，平静地说了一句：“事情，麻烦。生气，没用。想办法。”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点噎人，却让徐四愣了半天。因为这不再是简单的模仿或复读，而是基于某种经验（哪怕是模糊记忆中的经验）得出的、带有判断和建议性质的发言！她甚至隐约指出了情绪化对解决问题无益这个道理。
又过了几天，她主动找到徐三，问起了关于“甲申之乱”和“八奇技”的事情。这些词汇，是从她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浮现出来的，似乎与她自身的谜团有着密切的关联。
徐三心中一震，谨慎地选择了一些可以公开的信息告诉她。冯宝宝听得很认真，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眼神表明，她正在将这些新的信息与脑海中的记忆碎片进行比对和验证。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信息接收者，而是开始了主动的、有目的的探寻。
她甚至开始思考自己的状态。 一天晚上，她突然问徐三：“我，好像，不会老。” 这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她已经从破碎的记忆和自身漫长的存在中，确认了这个事实。
徐三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嗯，这是你……很特殊的地方。”
冯宝宝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淡淡的、接受了某种宿命般的平静：“哦。”她顿了顿，又问，“那，以后，你们，都会，像狗娃子一样，变老，离开吗？”
这个问题尖锐而残酷，直指生命最大的无奈。
徐三感到喉咙发紧，他无法欺骗她，只能艰难地回答：“……是的，生命就是这样。”
冯宝宝低下头，很久没有说话。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属于“理解”后的哀伤。
“知道了。”她轻轻地说，然后站起身，“我去睡觉了。”
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这份沉重的认知，默默地纳入了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框架中。
记忆的洪流已然过境，留下的是一片被冲刷过后、略显狼藉却也更加开阔的心田。那些沉重的往事并未消失，它们沉淀了下来，成为了她的一部分，赋予了她深度、韧性和一抹挥之不去的苍凉。
那个只需要学习“是什么”的稚童已经远去。现在的冯宝宝，开始背负着沉重的过去，思考着“为什么”和“怎么办”，真正地、以一种完整的人格，踏上了成为“人”的漫漫长路。
她依旧会去找书看，但不再是什么都看，开始有选择地寻找与自身疑惑相关的历史、哲学甚至生物学书籍。
她依旧话不多，但每一句话都带着思考后的重量。
她看着徐三徐四的眼神，除了以往的信任，又多了一份清晰的、对于“他们生命有限”的认知和一种隐忧。
洪流过境，心湖初定。稚魂承重，始为成人。
徐三徐四知道，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而是一个拥有漫长过去、独特现在和未知未来的、完整的“人”。
而这一切的起点，依旧要回溯到那个码头上，那个看似随意地投下石子、却引发了这场灵魂海啸的男人——陈昭。
只是不知，若他见到如今这个眼神沉静、背负着岁月重量的冯宝宝，又会作何感想。
……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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