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住院部三楼的走廊,比往日更安静了些。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初秋的凉意,顺着敞开的窗户钻进来,林正宏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攥着的保温桶,金属外壳沁出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掌心。
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守在外面的护士拦住了。护士朝病房里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极低:“林先生,你进去吧,老校长他……情况不太好,刚才醒过一次,一直念叨着你和孩子们。”
林正宏点点头,脚步放得更轻,几乎是踮着脚挪进病房。
病床上的老校长,比昨天又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发,此刻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氧气管插在鼻腔里,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监护仪上的绿线,跳得缓慢又滞涩。
林正宏轻轻放下保温桶,拉开椅子坐下,伸手握住老校长的手。那只手冰凉刺骨,像是一块浸在冰水里的枯木,指节处的皮肤,已经开始泛出青灰色。
“校长,我来了。”他凑到老人耳边,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带了你爱吃的南瓜粥,苏婉特意熬的,放了点糖,你尝尝?”
老校长的睫毛颤了颤,过了好半天,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却在看到林正宏的瞬间,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
林正宏赶紧拿起旁边的水杯,拧开盖子,用棉签蘸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他干裂的嘴唇。
“水……”老校长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林正宏连忙把水杯递到他嘴边,用手托着他的头,慢慢喂了两口。温水滑过喉咙,老校长的呼吸,稍微顺畅了些。他看着林正宏,眼神里带着一种急切的期盼,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必须要说出来。
“孩子们……”老校长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什么,“学校的孩子们……”
“我知道,我知道。”林正宏握紧他的手,眼眶发烫,“昨天我去学校了,毛豆和阿杰带着同学们,把教室的窗户擦得干干净净,张老师说,这几天的课,都上得很顺利。”
老校长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他眨了眨眼,几颗浑浊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下来,落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守了这所学校四十年……”老校长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十八岁到五十八岁……我看着它从茅草屋,变成砖瓦房……看着一批又一批孩子,走出大山……”
他顿了顿,咳嗽了几声,监护仪上的绿线,猛地跳动了一下。护士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了一眼仪器,又轻轻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老校长喘了口气,接着说:“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没给家里挣过什么钱,没让老伴儿享过什么福……但我不后悔……我就想,让山里的孩子,多识几个字,多懂点道理,将来别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困在大山里……”
“您做得很好,校长。”林正宏的声音,忍不住带上了哽咽,“您是孩子们的光,是整个清溪镇的光。”
“光……”老校长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飘向窗外,像是看到了镇小学的方向,“我老了……这盏灯,快燃尽了……”
他猛地用力,攥紧了林正宏的手,那股力气,大得让林正宏都有些意外。老校长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林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是那些来山里走一圈,拍几张照片就走的老板……你是真的心疼这些孩子……”
“校长,您别这么说。”林正宏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以前做的那些事,算什么公益?不过是拿了点钱,买个心安罢了。是您让我明白,真正的公益,不是施舍,是陪伴。”
老校长摇了摇头,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没多少时间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些留守儿童……他们的爸妈不在身边,没人管他们吃饭,没人听他们说话,没人教他们读书写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哀求:“林先生,我求你……求你帮我照看着点这些孩子……”
“您别说求,校长,您别说求!”林正宏赶紧打断他,俯下身,额头几乎贴在老校长的额头上,“您放心,我一定照看好他们!我一定!”
老校长看着他,眼神里的急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眷恋。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氧气管都跟着晃动。
林正宏慌了,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转头朝门外喊:“护士!护士!”
护士和医生很快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检查仪器,调整氧流量。病房里顿时一片忙乱,各种仪器的声音,混杂着医生的指令,让林正宏的心,揪成了一团。
他被护士拉到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医生给老校长注射药剂,看着监护仪上的绿线,跳得越来越慢。
过了十几分钟,老校长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医生摘下口罩,朝林正宏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惋惜:“林先生,老校长他……时间不多了,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抓紧时间吧。”
林正宏的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半步。他扶着墙,缓了好半天,才重新走回病床边。
他坐下,再次握住老校长的手。那只手,比刚才更凉了。
“校长,您听我说。”林正宏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无比郑重,“我向您保证,我会在清溪镇,建一个书屋。一个大大的书屋,里面摆满了孩子们爱看的书。我会每天陪着他们读书,陪着他们写作业,陪着他们讲故事。我会让他们知道,就算爸妈不在身边,也有人疼他们,有人爱他们。”
“我会把镇小学的旧校舍,改成书屋。我会发动镇上的人,一起帮忙。我会让这个书屋,一直开下去,开到很久很久以后。”
“校长,您放心,您守护了孩子们四十年,接下来的日子,换我来守护。您种下的这棵树,我会让它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他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掌心里的那只手,轻轻动了一下。
老校长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他看着林正宏,嘴角扯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点了点头。
监护仪上的绿线,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一条直线。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了整个病房。
医生和护士再次冲了上来,按压、电击、注射……一系列的抢救措施,轮番上阵。可老校长的胸口,再也没有起伏过。
林正宏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他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着,手里还攥着老校长那只已经彻底凉透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停下了动作,朝他摇了摇头:“对不起,林先生,我们尽力了。”
警报声被关掉了,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地吹着,像是在哭。
林正宏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老校长的手心里。那只手,曾经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无数个汉字;曾经牵着孩子们的手,走过泥泞的山路;曾经抚摸过无数个孩子的头,说过无数句“好好读书”。
现在,这只手,再也不会动了。
“校长,您放心。”林正宏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无比坚定,“我一定会建那个书屋。我一定会替您,守好这些孩子。”
他站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拿起晓冉昨天送来的那幅画。画里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一群孩子在嬉笑打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树旁,笑得满脸慈祥。
林正宏把画轻轻放在老校长的胸口,然后,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晓冉牵着阿杰和毛豆的手,站在门口。三个孩子的眼睛,都红红的,手里捧着一束野花,花瓣上还沾着露珠。
“校长爷爷……”毛豆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憋着,不敢大声。
阿杰咬着嘴唇,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晓冉松开他们的手,走到林正宏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她抬起头,看着林正宏,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爸爸,我们一定能建好书屋的,对不对?”
林正宏看着女儿,又看了看病床上的老校长,再看了看门口那两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他伸出手,摸了摸晓冉的头,又摸了摸阿杰和毛豆的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对。我们一定能建好。一定。”
窗外的风,还在吹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病房,落在老校长的脸上。老人的脸上,带着一抹安详的笑容,像是做了一个无比甜美的梦。
梦里,或许是镇小学的老槐树下,他正牵着一群孩子的手,笑着,走着,走向一个满是阳光的地方。
而病房里的林正宏,攥紧了拳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但他也知道,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对老校长的承诺,更是他寻光路上,必须要走的一步。
一步,一诺,重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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