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谋杀？”
张子麟的话如同两块千斤巨石，先后砸入本已波澜惊心的池塘，激起的已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敞轩之内，瞬间哗然！
方才还只是惊恐于陈玉卿的暴毙，此刻却被直接点明乃是他杀，而且凶手，很可能就混在自己，这些谈诗论道的“友人”之中！
“胡说八道！”李员外第一个反应过来，又惊又怒，指着张子麟，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利，“张子麟！休得危言耸听！陈公子分明是突发恶疾，在场诸位有目共睹！你怎可妄言什么中毒谋杀？搅扰亡灵，污我清誉！”
他心中惶恐至极，只盼着尽快将此事，定性为意外，送走官府，了结这桩祸事。若真是谋杀，他这东道主，难辞其咎，诗会变命案现场，他李家的名声，他女儿的声誉，乃至他本人的仕途余荫，都将蒙上无法洗刷的污点！
“李老大人息怒。”张子麟面对斥责，神色不变，只是再次拱手，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学生并非妄言。请看陈公子唇色发绀，口角似有涎液痕迹，尤其唇边接触杯沿处，隐有灼伤迹象，此乃中剧毒之典型症状，绝非寻常急症所能解释。若此时草草报官，以‘急症’结案，无异于纵容真凶，若日后真相大白，老大人岂非落得个包庇之嫌？届时，恐更难以自处。”
他话语清晰，句句点在要害之上。
李员外脸色变了几变，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张子麟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尤其是那“包庇之嫌”，更是戳中了他最深的恐惧。
柳文渊此刻也上前一步，脸上悲戚未退，语气却带着几分“理性”的劝诫：“子麟兄，玉卿兄骤然离世，我等皆悲痛万分。你心有疑虑，亦是常情。然，事关人命，若无真凭实据，确不宜轻下断语，以免徒增恐慌，亦对玉卿兄英灵不敬啊！”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是在暗示张子麟缺乏证据，意图将水搅浑。
张子麟目光平静地扫过柳文渊，并未直接与他争辩，而是转向在场所有惊疑不定的士子，朗声道：“诸位同仁，陈公子才华横溢，正值英年，却于此良辰佳会横遭不测，无论于公于私，我等皆有必要查明真相，告慰逝者，亦还此地一个清白！若真是恶疾，查明可安人心；若是奸人作祟，则更需揪出元凶，以正法纪！岂能因惧怕麻烦，便让疑案蒙尘，令凶手逍遥？”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合情合理，顿时引起了部分正直士子的共鸣。
“子麟兄所言极是！陈兄死得不明不白，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不错！若是谋杀，岂能让凶手，混迹于我辈之中？”
“子麟兄屡破奇案，我等信你！”
李清时适时站到张子麟身侧，他身份特殊，一言一行，自有分量：“李老大人，诸位，清时以为，子麟兄顾虑周全。此刻贸然定性地报官，确有不妥。既然子麟兄有所发现，何不暂缓片刻，容他稍作勘查？若真无异常，再报官言明急症不迟。若确有疑点，则正好一并呈报官府，也省得日后反复，徒惹是非。”
周文斌也赶紧帮腔：“就是就是！查清楚了总没坏处！”
李员外看着群情渐起，又见李清时，也表了态，心知若再强行压制，只怕更惹人疑。他权衡利弊，终究不敢冒那“包庇”的风险，只得长长叹了口气，颓然道：“罢了……罢了！就依你们！但切记，不可损坏现场，不可惊扰宾客……速速查看便是！”他终究还是存了一丝侥幸，希望张子麟查不出什么，仍是急症。
得到默许，张子麟不再迟疑。他先请李员外下令，封锁这敞轩所在的水榭区域，所有在场之人，暂不得随意离开，但可于水榭外廊活动，由李府家丁看守。此举虽引起一些骚动，但在命案的阴影下，也无人敢强闯。
稳定住现场后，张子麟再次蹲到陈玉卿的尸身旁。
他屏息凝神，无视那尚未散尽的死亡气息，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从头到脚仔细查验。
他轻轻扳开死者紧握的手，指甲缝内并无异样。
又仔细查看了其口鼻、耳孔。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跌落在尸体旁、幸而未碎的酒杯上。他取出一方干净的白帕，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拾起，凑到灯下仔细观瞧。
酒杯是上好的白瓷，胎质细腻，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杯中还残留着少许琥珀色的“桂花凝露”酒液。
张子麟的目光，重点落在酒杯的边缘，尤其是死者嘴唇，接触的那一圈。乍看之下，并无异常。
杯沿光滑，沾着些许酒渍和隐约的唇印。但张子麟看得极细，他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缓缓转动着酒杯。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杯沿的某一处，与周围自然的唇印和酒渍相比，有一小片极其微小的区域，色泽和质感似乎略有不同。那片区域的“湿润感”似乎更重一点，颜色也仿佛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淡薄的异样浑浊，不像纯粹的酒液，反倒像是……沾染了某种细微的粉末状物质，然后被酒液晕开所留下的痕迹。而且，这一小片痕迹的位置颇为奇特，并非完全在唇印之内，也非完全在外，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嘴唇接触杯沿的同时或之前，额外触碰了一下那个点。
【关键线索一】浮现！
张子麟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小片异常痕迹，绝非正常饮酒所能留下。这极可能就是毒物沾染的痕迹！凶手并非将毒下在酒壶中，那样风险太大，无法精准控制受害者。毒，是下在了陈玉卿的个人酒杯中，而且，很可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某种极其隐蔽的方式，在最后时刻投入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酒杯用白帕包好，交给身旁一脸紧张又兴奋的周文斌，低声道：“文斌，仔细收好，万不可让任何人触碰。”
“放心！”周文斌如临大敌，双手接过，紧紧抱在怀里。
张子麟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水榭内外，或惊恐、或悲伤、或茫然、或故作镇定的众人。他的目光在柳文渊身上短暂停留，柳文渊正与身旁一人低声交谈，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悲戚，但张子麟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抬眼望向自己这边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悲伤的一丝紧张与审视。
现场已被初步控制，关键物证也已发现。但这还不够。要揭开这风雅面具下的蛇蝎心肠，他还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弄清楚动机，需要找到将凶手与这投毒行为，连接起来的更直接的证据。
夜色深沉，水榭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每个人心底的幽暗。
一场在风雅包裹下的智力博弈，就此拉开序幕。张子麟知道，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空内，于这些看似无害的文人墨客中，将那唯一的、残忍的凶手，甄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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