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城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太久的抹布。冷风卷着街角的落叶，打着旋儿飞上酒楼的幌子。林玄裹了裹身上的长衫，走进了一家茶馆。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听到江湖声音的地方，来慢慢消化这些日子里的见闻。
茶馆里人声鼎沸，热气混杂着茶叶的清香和劣质点心的甜腻。正中的台子上，一个精瘦的说书先生正讲到兴起处，惊堂木一拍，满堂皆静。
“话说这兵器谱排名第三的，是何许人也？嘿，说出来，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便是‘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的李探花——李寻欢！”
“例不虚发”四个字，说书先生咬得极重，仿佛这四个字本身就带着千钧之力。
满堂的茶客都来了精神，纷纷叫好。
林玄端起茶碗，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他见过陆小凤的灵犀一指，那已是“意在招先”的巅峰，是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的奇迹。可“例不虚发”，这四个字里透出的，却是一种近乎天道般的绝对，一种不容置疑的因果。
这世上，怎么会有绝对之事？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润嗓，继续道：“诸位可知，这小李飞刀有多快？没人知道！因为见过它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它不是凡间的兵器，那是上天降下的裁决，是阎王爷催命的帖子！只要它一出手，无论对手是谁，都只有一个下场！”
他猛地一顿，压低了声音，眼中放出光来：“那就是死！”
“它不是锁定你的招式，不是锁定你的身体，而是锁定你的‘命’！只要你的名字写在了那柄飞刀上，你就非死不可！”
这番话充满了神鬼之说，若是放在从前的世界，林玄只会付之一笑。可在这里，他却笑不出来。西门吹雪那超越物质的剑意，陆小凤那洞悉念头的指法，都在告诉他，这个世界的“理”，与他所知的完全不同。
神话……这柄飞刀，在人们口中已经成了一个神话。
林玄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客栈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那个总是咳嗽的男人。
他总是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和一块木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寂寞得像深秋的湖，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他喝酒，喝得很慢，每一次举杯，都像是在完成某种沉重的仪式。
林玄见过他的手，那是一双修长而稳定的手，即使在他咳嗽得最剧烈的时候，握着刻刀的手指也纹丝不动。可那双手上，没有一丝练武之人该有的老茧，反而更像是个书生。
一个病弱的书生，一个寂寞的雕刻匠。
他，会是那个例不虚发的杀神？
这反差太过巨大，巨大到让林玄的心神都为之震动。一个是神坛之上光芒万丈、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说；一个是尘埃里形销骨立、被烈酒和咳嗽消磨着生命的凡人。这两个形象，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他放下茶钱，走出了喧闹的茶馆，任由冷风吹在脸上。他回到那家简陋的客栈，柜台后的老板正懒洋洋地打着算盘。
“店家，”林玄走过去，声音平静，“向你打听个人。”
“客官请说。”
“住在角落靠窗那间房的客人，是什么来头？”
客栈老板的算盘停了，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敬畏，有同情，也有几分疏远。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客官，那位爷的来头可大了去了。您别看他现在这样，想当年，那可是殿试钦点的探花郎，名满京城。后来……后来入了江湖，他的名头，比当探花时还要响亮百倍。”
老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李寻欢。”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林玄心中轰然炸响。
果然是他。
林玄道了声谢，转身走回大堂。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旧有的武道认知上，将那些坚固的基石，一步步踩得粉碎。
他再次看向那个角落。
李寻欢依旧坐在那里，窗外的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萧索的剪影。他又开始咳嗽，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张被拉满却无法射出的弓。他咳完，用旧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后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就是这个人，创造了江湖中最可怕的神话。
林玄的目光，穿透了那层病弱的外壳，他不再去看李寻欢的身体，不再去感知他体内那几乎微不可查的内息。他的心神，凝聚成一线，试图去触碰那神话背后的真实。
然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李寻欢拿起刻刀时，那双寂寞眼眸深处燃起的、一瞬间的火光。那道火光里，有无尽的悲伤，有决绝的意志，有对某个信念至死不渝的坚守。
林玄的心中，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了。
那柄飞刀之所以“例不虚发”，根本不是因为它的速度有多快，手法有多诡异，力量有多强大。那些，都只是“形”，是凡人所能理解的极限。
真正的秘密在于，每一次飞刀出手，都不仅仅是一次攻击。
那是李寻欢将自己全部的精神，灌注于那三寸七分的刀锋之上。
是他将自己所有的信念，所有的骄傲与所有的悔恨，凝结成一点寒芒。
是他将自己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爱，最深的痛，最炽热的情感，乃至他残存的生命，尽数燃烧，化作那一道划破虚空的轨迹。
那不是一柄刀。
那是李寻欢的灵魂。
林玄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足以开山裂石的拳头，第一次显得如此……空洞。它们拥有力量，却缺少了某种足以让它们“活”过来的东西。
窗边，李寻欢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远远地向他举了举酒杯，算是打过招呼。那双寂寞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淡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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