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滇池之畔,通往林家盐场的土路尽头,尘土飞扬。
一支规模不小的马队缓缓行来。队伍中间,是十几辆覆盖着厚厚油布的大车,车辙深陷,显然载重惊人。车队前后左右,簇拥着数十名骑手,个个短褂劲装,神情彪悍,腰间鼓鼓囊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们正是“四海通”的押运镖师,一路从长江水路转内陆河道,再换马帮骡队,风尘仆仆,历尽艰辛,终于将这批“货物”送抵目的地。
队伍最前方,一匹神骏的黑色滇马上,端坐着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衫的年轻人。他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气,正是林景云。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精悍的护卫,是他的亲兵。
更远处,盐场方向,一排排晒盐的平场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卤水池冒着氤氲的热气,盐工们忙碌的身影点缀其间。但靠近路口的一大片区域,却被清理了出来,四周还拉起了临时的警戒线,有林家的护盐队员站岗放哨,气氛肃穆。
马队终于停在了空地前。
林景云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目光如炬,首先扫过那些被油布紧紧包裹的大车,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激动。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队伍后方几辆稍小的马车上。
车帘被镖师掀开,几个脸色憔悴、眼神惶恐的人被“请”了下来。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师傅,正是王师傅。他身形佝偻,原本在上海滩还算体面的匠人,此刻却满面风霜,眼神躲闪,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衣衫也沾满了尘土。他身后的四个徒弟,更是年轻,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不安,紧张地攥着衣角,如同受惊的鹌鹑。
他们的身边,始终站着几个面无表情的汉子,正是苏伯年派来的“护卫”,三个月的水陆兼程,他们寸步不离,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看押。
“林……林先生?”王师傅看着眼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声音有些发颤。他一路只听说要把机器运到云南给一位“少爷”,却从未见过真人。
林景云走上前,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但这笑容并未让王师傅等人放松下来。他们见识过苏伯年那种笑里藏刀的厉害,对这种上位者的“和气”充满了戒备。
“王师傅,一路辛苦。”林景云的声音清晰而有力,“苏先生已经发电报告知,你们的家人在上海一切安好,生活无忧,请放心。”
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再次提醒着王师傅师徒他们的处境。王师傅嘴唇哆嗦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劳……有劳林先生费心。”
“分内之事。”林景云点点头,不再过多寒暄,转头看向四海通的领队镖头,“货都点验清楚了吗?”
那镖头是个皮肤黝黑的壮汉,抱拳道:“回林先生,路上折损了两箱无关紧要的备用辅材,其余核心部件,一百三十七箱,一件不少,均已加固,途中虽遇波折,幸不辱命!”
“很好。”林景云满意地点头,“账房那边已经备好尾款和红封,弟兄们辛苦了,先去盐场驿站好生歇息,我备了酒菜。”
“谢林先生!”镖头大喜,带着手下镖师,在林家护卫的引领下,往盐场内部走去。那些负责“保护”王师傅师徒的汉子,则向林景云身后的亲兵队长低声交接了几句,也退到了一旁,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王师傅等人。控制权,无缝交接。
林景云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些盖着油布的大车上。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澎湃,沉声道:“来人,卸车!小心搬运,直接送入甲字一号仓房!”
“是!”早已等候多时的盐场工人和护卫队员齐声应诺。
数十人立刻围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掀开油布。阳光下,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木箱显露出来。这些木箱都用厚实的木板钉成,外面还用铁皮加固,接口处用油毡封死,防水防潮。最大的几个箱子,几乎有半间屋子那么大,沉重无比,需要十几个人合力,使用撬棍和滚木,才能缓缓移动。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桐油和隐约的机油气味。
王师傅和他的徒弟们看着这些他们亲手拆解、打包的部件被如此郑重地对待,眼神复杂。他们是技术的掌控者,此刻却是自身难保的阶下囚。
林景云走到一个刚刚卸下的大箱子前,伸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木板,仿佛能感受到里面沉睡的钢铁巨兽。这就是他撬动这个时代,改变家族命运,甚至影响更广阔天地的支点!蒸汽的力量,工业的血液!
他转过身,看着王师傅:“王师傅,接下来,就要倚仗你们师徒的本事了。”
王师傅低下头,声音嘶哑:“林先生放心,吃饭的手艺,不敢忘。只是……这里……”他环顾四周,盐场虽然规模不小,但终究是土法制盐的场地,到处是卤水池、灶房、盐堆,空气中咸湿的气息挥之不去,“这机器……金贵得很,这里的条件,怕是不妥吧?”
“这个不必担心。”林景云指向不远处一座新建的巨大厂房,那厂房墙体厚实,屋顶高耸,与其他低矮的盐场建筑格格不入,“那里是专门为它准备的‘新家’。地基加固,防潮通风,一应俱全。所有组装工作,都会在那里进行。”
王师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如此规模的厂房,在内地的大城市也不多见,没想到在这西南边陲的盐场,竟有如此手笔。
“至于人手,”林景云继续说道,“盐场里最得力的青壮,都由你调遣。需要什么工具、材料,只管开口,我即刻去办。只有一个要求——尽快让它动起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强大的自信和决心。
王师傅心中一凛,他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分量。这位年轻的“少爷”,恐怕比上海那位苏老板,更加不好对付。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们……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是一定要成功。”林景云纠正道,目光锐利地扫过王师傅和他的徒弟们,“你们的技术,关乎着这里数千人的生计,也关乎着你们自己和家人的未来。做好了,荣华富贵,我林景云绝不吝啬。若是出了差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带来的寒意,让王师傅师徒几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带王师傅他们去安置吧。”林景云对亲兵队长吩咐道,“单独的院落,好生照看,饮食起居,不得怠慢。但规矩要讲清楚,组装完成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甲字号仓房周边区域,更不得与外界联系。”
“明白!”亲兵队长应声,对王师傅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师傅师徒五人,在几名护卫的“陪同”下,如同提线木偶般,麻木地跟着走向为他们准备的住所。那是一个独立的院落,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但院墙很高,门口始终有护卫站岗,如同一个精致的牢笼。
林景云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坚毅。
他转身走向那座巨大的甲字号仓房。工人们正将一个个沉重的木箱,按照编号,小心翼翼地运进仓房内。仓房内部空间极大,地面是坚硬的三合土,屋顶开了天窗采光,几根粗大的立柱支撑着房梁。
林景云走进仓房,看着那些静静躺在地上的木箱,仿佛已经听到了未来蒸汽机轰鸣运转的声音,看到了盐井深处源源不断涌出的卤水,看到了白花花的精盐堆积如山,看到了林家盐业压倒一切对手,甚至看到了这力量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先生,都安置妥当了。”亲兵队长走进来,低声报告。
林景云点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木箱:“传令下去,甲字号仓房列为禁地,任何人无我手令,不得靠近!加派双倍人手,日夜巡逻,任何可疑情况,格杀勿论!”
“是!”
“另外,通知下去,所有参与组装的盐场工人,必须严格遵守王师傅的指令,若有怠慢或差错,严惩不贷!”
“是!”
林景云再次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咸湿的味道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灼热的期待。他走到一个标有“核心部件”字样的箱子前,蹲下身,手指轻轻敲击着箱盖。
“快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决绝的光芒,“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你们,焕发生机了!”
这场跨越千山万水的钢铁长征,终于抵达了终点。但真正的挑战,组装与运行,才刚刚开始。这台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机器,将在这片古老的红土地上,掀起怎样的波澜?林景云不知道,但他充满期待。他坚信,这将是改变一切的开始。
阳光透过天窗,照在那些神秘的木箱上,也照亮了林景云年轻而坚定的脸庞。盐场依旧忙碌,卤水依旧翻腾,但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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