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刑部那间偏僻官署的实验室里却灯火通明。数盏油灯被精心调整过角度，将明亮而稳定的光晕投射在宽大的梨木桌案上，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照亮了摊满桌面的、承载着诡异信息的纸张。
为了更清晰地把握线索，理清脉络，陈远将近期缴获的所有与符号相关的图样，按照其复杂程度以及在净海禅房、地窖中搜出的逻辑顺序，一一铺开。这些图样材质各异，有的绘制在粗糙的草纸上，墨迹潦草；有的刻画在坚硬的木板上，刀痕深刻；还有的则是从那些泛黄古籍中小心翼翼拓印下来的，线条古朴而神秘。
从净海早期练习时留下的、那些线条颤抖断续、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拙劣模仿；到地窖墙壁上相对稳定、细节开始增多、透露出偏执用心的刻画；再到那些被古籍奉为圭臬、记载于扉页或插图中的、被称为形态的轮回之眼……一条清晰得令人心惊的演变轨迹，如同地层剖面般，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
实验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三人压抑的呼吸声。阿青站在桌案一侧，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年轻的脸庞上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陈远手中那根细长竹棍的移动。赵虎则抱着臂膀靠在门框上，眉头紧锁，他虽然对这类精细的推演不甚在行，却也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那份凝重。
看这里，陈远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寂静。他手中的竹棍，如同医者手中的银针，小心而精准地点向最早期的几张潦草图样，净海最初的模仿，非常生涩，甚至可以说是……惶恐。竹棍的尖端划过那些扭曲断续的线条，他仅仅抓住了符号最核心的那个漩涡状基底，但笔触虚浮，充满不确定性。至于这些代表延伸、连接与窥探的，竹棍移到符号边缘那些模糊不清的短线处，更是杂乱无章，模糊不清，甚至时常出现方向性的错误，显露出他内心的混乱与对符号本质理解的严重匮乏。
他的话语不急不缓，将净海初接触这邪异符号时的状态，清晰地勾勒出来。那不仅仅是在画画，更像是一个迷失者在黑暗中摸索危险的禁忌。
竹棍缓缓移动，指向后续那些在地窖中发现的图样。随着他一次次进行那所谓的，沉浸在自我构建的扭曲逻辑中，你们看，符号开始发生变化。 棍尖划过线条，它们变得稳定了些，细节开始增多，那些开始有了明确的延伸方向，甚至出现了细微的扭曲，中心那个代表与的状结构，也开始从混沌中隐约显现出轮廓。他在练习，在完善，试图通过重复和所谓的，来贴近他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幻象。
然而，陈远的话音一顿，竹棍最终稳稳地落在了古籍拓印下来的、那幅结构完美、线条流畅、充满了一种诡异美感和不容置疑权威感的轮回之眼但是，直到最后，即便在他癫狂的巅峰，他亲手绘制的符号，与这古籍中记载的、被古教核心奉为的形态相比，依然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的目光锐利，如同解剖刀般剖析着差异，不仅仅是笔触的流畅度、结构的稳定性这些外在形式，更重要的，是缺乏那种……难以言喻的。净海的符号，是死的，是机械的堆砌；而这完美的轮回之眼，给人的感觉……是活的，仿佛拥有自身的意志和生命，在静静地凝视着观者。
阿青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向前倾身，几乎将脸凑到了图样上方。他仔细对比着净海最后的作品与古籍上的完美符号，脑海中仿佛有两幅图像在重叠、比较。忽然间，他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师父，您的意思是……就像，就像是初学者勉力临摹名家字画，或许能在形态上模仿个七八分相似，但原作中那股贯通始终的，那股蕴含在笔锋转折间的与，是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没错！陈远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看向阿青的目光充满了欣慰。这个弟子不仅吃苦耐劳，心思之敏锐、悟性之高，更是远超他的预期。正是此理！形易摹，神难窃。净海是通过那些残破不全、可能还充满谬误的典籍自学，显然没有得到拜火古教核心的真传和系统指导。他的符号，更像是一种机械的、照猫画虎式的模仿和基于自我理解的拼凑，缺乏那种历经传承、蕴含着特定知识与力量的、浑然天成的贯通感。
他放下竹棍，双手撑在桌案边缘，目光扫过桌上这一系列触目惊心的图样，缓缓总结道：这进一步证实了我们之前的判断。净海，并非拜火古教的核心成员，他甚至可能从未接触过古教真正的核心圈子。他更像是一个偶然得到了部分禁忌典籍，被其中蕴含的扭曲力量知识和那个沟通神明的虚幻承诺所吸引，继而彻底走火入魔的边缘人物，一个……在黑暗中孤独而危险地舞蹈的模仿者。
这个发现，让陈远内心稍微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许——至少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可能还没有一个组织严密、势力庞大、潜伏在京城阴影中的邪教集团在系统性地活动；但另一方面，这个发现却又像一盆冰水，浇得他心底寒意更甚——连净海这样仅仅是接触到皮毛、依靠自学摸索的边缘人物，都能凭借扭曲的信念和学得的知识，造成如此巨大的危害，酿成令人发指的连环血案，那么，那些真正掌握着核心教义、深谙其力量运作方式、或许还拥有更多传承的古教余孽，又该是何等可怕的存在？他们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之后，究竟在谋划着什么？光是想象，就让人不寒而栗。
实验室内的空气，仿佛也因为这份深思而变得更加沉重。窗外的夜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深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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