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凡云城里的风声,似乎被铃花巷那桩命案压了下去。汪家没有再像之前那般,派出家丁在街面上横冲直撞,一切都回归平静。
但这只是表象。
陆琯知道,水面之下,只会更加汹涌。
这三日,他在汪家的修缮工期也到了尾声。孙江海对这个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越发看重,甚至私下问他,活干完后愿不愿意跟着自己长做。
陆琯婉拒了。
他以“家里还有事”为由,向孙江海辞了行,结了工钱,在傍晚时分,脱下了那身沾满木屑的短衬。
孙江海有些惋惜,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日后若是在凡云城混不下去,随时可以回来找他。
陆琯道了声谢,转身混入人流,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中。
他径直朝着凡云城北面走去。
城北多是旧宅,许多院落早已荒废,人烟稀少。与车水马龙的东市、南城相比,这里仿佛是座被遗忘的孤洲。
陆琯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处破败的院门前。
门楣上的牌匾早已腐朽脱落,只能依稀辨认出“演武”二字的残痕。这里曾是一处剑术馆,不知荒废了多少年,院墙上爬满了枯藤,门轴也已锈死。
他没有走门,而是身形一晃,熟练地翻过墙头,落地时没有带起半点风尘。
院内杂草丛生,足有人腰高。
正中的演武场上,地砖碎裂翘起,几座石锁东倒西歪。唯有通往后堂的一条小径,草叶有被反复踩踏的痕迹。
陆琯循着踪迹,穿过荒芜的前院,来到后堂。
这是一座塌了半边屋檐的旧楼,窗纸破烂。堂内,却有微弱的烛火透出。
陆琯收敛全身气息,凑近窗边,从一处破洞向内望去。
堂内空旷,只在角落里铺着几张草席。一盏油灯摆在地上,火苗微弱跳动着。
号四方就躺在其中一张草席上,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他的气息衰败,随时都会过去。
两道身影正守在他身旁。
其中一人,陆琯认得,正是那天被号四方拼死护住的侍女,锦娘。
她正拧着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号四方的额头,眼中满是忧虑。
而另一人……
陆琯的目光凝住了。
那是个面容憔悴的妇人,年岁看起来与锦娘相仿。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裙,头发用根木簪简单挽着,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怯弱与惊惶。
此刻,她正端着一只药碗,用木勺搅动着褐色的汤药,动作笨拙且生涩。
她似乎察觉到了窗外的视线,受惊般地抬起头,望向这边。
四目相对。
陆琯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数日前在号四方那间破屋里,那个因为紧张而失手打碎瓷碗的女子。
是她!
虽然衣着、神态都变了,但那双眼睛,不会错。
锦娘是侍女。
而两者站位之间隐隐透出主仆之分的……
一个念头,划过陆琯的脑海。
原来如此。
汪家费尽心机,在全城搜查了半年,要找的那个“从九川郡流落来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半年前才到凡云城的。
她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号四方的院落里居住,就藏在那座东市的破屋里。
陆琯不再隐藏,推开虚掩的堂门,走了进去。
“咿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堂内两人猛地站起。
锦娘一把将那妇人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抄起身边的木棍,摆出防御的姿态,厉声喝问。
“【谁!】”
那个被她护在身后的妇人,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唯有躺在草席上的号四方,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来人是陆琯,没有半分意外,反而透出一抹释然。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文先生,别动】”
锦娘连忙扶住他。
“【咳咳……无事】”
号四方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陆琯身上。
“【道长……你,还是来了】”
陆琯的视线从那惊魂未定的妇人身上移开,最后停在号四方脸上,开口。
“【你这身伤,若不及时医治,撑不过五日。凡云城里,能为你配制压制‘稀金煞’的铺子,不出五家。
而其中三家在南城,是汪家的地盘,你不敢去。剩下两家,一家在东市,人多眼杂,另一家,就在城西的济源堂】”
他顿了顿,继续道。
“【那家药铺的坐堂郎中,今日接待了一位客人,买走了大量用于祛腐生肌的疮药,还有几味极为罕见的、用以固本培元的辅药。出手……极其大方】”
号四方闻言,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小觑了眼前这个年轻道人。
“【坐吧】”
号四方喘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草席。
陆琯坦然坐下。
锦娘依旧满眼警惕,将她身后的妇人护得更紧了。
“【锦娘】”
号四方唤了一声。
“【这位……道长,是恩人,不是敌人】”
他又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妇人,眼神变得无比柔和,轻声道。
“【小姐,别怕】”
那妇人嘴唇翕动,看着陆琯,又看看号四方,终究还是没敢说话,只是默默地退到角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陆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再无怀疑。
他看向号四方,开门见山。
“【汪家在找一个半年前入城的人】”
“【我知道】”
号四方苦笑一声。
“【那是我放出去的烟雾。为了……引蛇出洞】”
沉默片刻,号四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缓缓讲述那段被尘封了的往事。
他的声音很低,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三十年前,九川本家出事后,我带着小姐,从狗洞里逃了出来。满城都是追杀我们的人,我身受重伤,走投无路。
当时,南城汪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旁支。家主汪秉德,是老太爷的远房侄子,为人……看起来还算本分。
我以为,血浓于水。他会看在同宗的情分上,保住小姐这根唯一的血脉】”
号四方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自责与悔恨。
“【我将小姐托付给了他,自己则孤身离开,去追查当年灭门的真凶】”
“【我这一走,就是三十年】”
“【我查过很多人,很多事,但线索总是在关键时刻中断。而我体内的‘稀金煞’,也随着年岁增长,发作得愈发频繁。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回了凡云城,想在临死前,再看小姐一眼】”
“【我化名‘号四方’,在东市摆摊说书,就是为了打听消息。我本以为,小姐会被汪秉德视如己出,好好抚养长大】”
他的声音陡然冰冷,充满了恨意。
“【直到一年前,一个汪家的下人喝醉了酒,在我书摊前吹嘘,我才知道……我才知道汪秉德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都做了些什么!】”
“【他根本没有抚养小姐!他将小姐禁在后院,整整三十年!不让她见外人,不让她读书识字,单纯的……货物!】”
“砰!”
锦娘将手中的药碗重重顿在地上,双目赤红,咬牙切齿。
角落里,那被称作“小姐”的妇人,汪月娥,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号四方闭上眼,脸上满是痛苦。
“【我知道真相后,心如刀绞。我试过几次,想闯进汪家救人,但汪家守卫森严,我这副身子……根本做不到】”
“【后来,我找到了一个机会】”
他睁开眼,看着陆琯。
“【我设法,联系上了汪仲铭的母亲,柳氏】”
陆琯心中默默记下。
“【柳氏……她是个心善的女人。她一直为当年汪秉德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也为小姐的处境感到不忍。我们两人,里应外合】”
“【半年前,我们终于找到了机会,我放出风去,说有汪家后人从九川过来,知晓当年的旧事,他们父子三人立马派出人手在市集搜索,柳氏则趁机在内院制造混乱,打开了后门的锁】”
“【就这样,我和锦娘,才把小姐从那个囚禁了她三十年的牢笼里,救了出来】”
号四方讲完了。
堂内,一片静默。
陆琯终于明白了所有事。
为什么汪家要找一个“半年前”入城的人。
为什么号四方在东市一待就是许多年。
为什么他先前与自己交谈会对汪家有那么深的仇恨。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构成了一副横跨三十年光阴的,关于背叛、囚禁和救赎的画卷。
眼前三人,一个重伤垂死的老护卫,一个忠心耿耿的侍女,还有一个被折磨长时间,心智都已倒退的昔日千金。
陆琯没有说话,将一丝灵气探入号四方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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