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京城,暑气渐盛。
太医署的飞檐在烈日下投出一小片阴翳,议事厅的冰鉴里,去年窖藏的冬冰正缓缓融化,沁出的凉意却压不住渐起的燥热。窗外的老槐树上,蝉鸣一声叠着一声,聒噪得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气力都喊尽。
厅内,紫檀木长案光可鉴人,角落铜兽香炉吐着清雅的苏合香。阿史那云换上了一身月白杭绸儒衫,腰间系着青玉带,若非深邃的眼窝与高挺的鼻梁在侧光下投出明显的轮廓,几乎要与中原士子无异。
他端坐客席,背脊挺直如松,面前黄花梨药箱敞开,箱中红绸衬底上,草原特有的药材被分门别类安置:暗紫色的狼毒花干瓣薄如蝉翼,金黄的沙棘果仍泛着油润光泽,灰绿色的骆驼刺根须虬结,还有几块黑褐色的干枯根茎,断面露出奇异的纹理,散发着混合着土腥与辛香的陌生气息。
苏轻媛坐在主位,一袭天水碧宫装,髻上只簪一支素银扁钗。周大人与三位鬓发皆白的老太医陪坐两侧,皆着深青或赭色官服。陈景云侍立在苏轻媛身后半步,目光如鹰隼般掠过阿史那云的每一样器物、每一个动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藏的银针囊。
“阿史那医官远道而来,太医署蓬荜生辉。”周大人作为主事,端起越窑青瓷茶盏,温声开口,盏中茶汤清亮,映着他眼角的细纹,“听闻突厥医术别具一格,尤擅外伤与寒痹之症,今日恰逢其会,正可向医官讨教一二。”
阿史那云欠身行礼,姿态从容,汉语流利得几乎不带异族口音,只在某些字词的尾音处,隐约有一丝草原的辽阔腔调:“周大人过誉。中原医术博大精深,体系森严,在下昔年游学长安三载,于太医署门外聆听过诸位先生的讲学,便已深为震撼。今日登门,实为请教,岂敢言讨教?”
谦逊的态度让在场几位太医捋须颔首,面色稍霁。苏轻媛垂眸,目光扫过对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是一双常年处理药材、甚至可能挽过弓弦的手,指甲修剪得极干净,指腹有薄茧。
他说话时目光澄澈,神色坦然,无半分闪躲,与那些朝堂上言辞闪烁、心怀叵测的政客截然不同。
“医官带来的这些药材,”苏轻媛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她纤指轻点药箱,“有些在中原典籍《本草拾遗》、《胡本草》中确有零星记载,但所述性状、用法,却与医官所携颇有出入。譬如这狼毒花,”
她目光落在那暗紫花朵上,“中原医书记载:‘狼毒,味辛,性平,有大毒。主咳逆上气,破积聚,去恶肉。外用疥癣,杀虫。’然皆强调其毒烈,外用尚需以醋调,谨慎至极,内服更是禁忌。但传闻在草原,此物经特殊炮制,可治顽痹沉疴?”
阿史那云用银镊子小心翼翼夹起一朵干花,置于白瓷盘中。干枯的花瓣在光线下显出丝绒般的质感,花心处一点深褐,似凝固的血。“苏医正慧眼如炬,博闻强识。”他赞道,随即神色转为专注,“狼毒花确实剧毒,误食少许便可致人痉挛呕血。但在草原,我们取其‘破积聚、去恶肉’之性,以三年以上的陈年骆驼奶同煎六个时辰,其间不断撇去浮沫,直至奶色转褐,毒去七八,再佐以沙棘膏调和其烈性,最后制成药丸或膏剂,专治深入骨节的寒痹剧痛。
其关键在于配伍的次序、火候的掌控,以及去毒是否彻底。”他边说边以手指虚画,演示煎煮时的搅动方向与时机,步骤严谨,用量精确到“钱”、“分”,甚至提及“须待北风起时煎制,借风势散毒”。
几位资深太医听得入神,其中那位最年长、姓吴的老太医不自禁地向前倾身,白眉下的眼睛熠熠生辉:“妙哉!以毒攻毒之理,《内经》有云‘甚者从之’。但这骆驼奶为引,取其甘润缓急、中和毒性,倒是闻所未闻。且论及天时风向对药性的影响,暗合‘天人相应’之旨,医官深得医道三昧啊!”
交流逐渐深入,气氛也越发活络。阿史那云不仅对突厥医术如数家珍,谈及中原医理更是信手拈来。他能流畅背诵《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段落,
指出某版《伤寒论》抄本中“太阳病,脉浮紧,无汗发热”条下可能脱漏了“身疼痛”三字,并与周大人就《金匮要略》中“风湿相搏”一篇的用药轻重展开了温和而深入的辩论,引经据典,言之有物。
苏轻媛多数时间静静聆听,纤长睫毛偶尔轻颤,如同蝶翼。她注意到,阿史那云的医术理念深处,竟与她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都强调“因人施治”,认为“肥人痰多,瘦人火多,北人禀厚,南人质薄”,用药须斟酌;
都重视药材的“因地制宜”,言及漠北麻黄发汗之力峻于中原所产;都秉持“医为仁术,济世为先”的信念,提及草原部落迁徙时,医者须随行救治病弱,毫无贵贱之分。
午时将至,暑气更炽。周大人于太医署后园凉轩设宴款待。席面精致而不过分奢华:糟鹌鹑、蟹粉狮子头、龙井虾仁、鸡丝掐菜,并几样时鲜清蔬,配以冰镇的梅子浆。轩外荷池田田,偶有锦鲤跃出水面,打破一池碧色。
酒过三巡,阿史那云忽然搁下银箸,看向苏轻媛,目光澄澈而直接:“在下冒昧,听闻苏医正昔年曾于雁门关驻守行医,救治伤员无数,其中……亦有我突厥子民?”
此言一出,席间微妙的谈笑声霎时低了下去。几位太医交换眼色,陈景云背脊微微一僵,手按上了腰间。突厥与中原交战数十年,边关白骨未寒,这个话题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敏感至极。
苏轻媛神色未变,只徐徐饮了一口梅子浆,清甜微酸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她抬眼,迎上阿史那云的视线,声音平稳:“医者眼中,只有伤患生死,无分华夷敌我。在雁门关时,凡抬至我帐前之人,不论衣冠发式,不论口中呼唤的是长生天还是佛祖菩萨,我只问伤势轻重,尽力施为,一视同仁。”
“好一个‘一视同仁’。”阿史那云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似是感慨,又似是敬意,“不瞒苏医正,在下有几位同族兄弟,三年前于雁门关外遭遇雪崩,又为流矢所伤,性命垂危。侥幸得遇一位在山谷采药的女神医,不仅施针止血,更赠以丹药御寒。他们归部后,屡次提及恩人样貌——青衣素裙,医术超绝,眉间有一粒小小朱砂痣。”他的目光落在苏轻媛眉心那一点嫣红上,“今日得见苏医正,方知传言非虚。”
席间静默片刻。周大人轻咳一声,欲转话题。苏轻媛却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如荷上露珠:“原来如此。不知医官那几位族人,如今伤势可都大安了?”
“托医正的福,皆已痊愈。两人如今在部落中牧马,一人做了铁匠。”阿史那云郑重举杯,杯中酒液微漾,“在下代他们,遥敬苏医正一杯。此恩,我部上下铭记于心。”
苏轻媛举杯示意,浅啜一口。酒是西域葡萄酒,色泽殷红,入口醇厚。
宴席散后,阿史那云向周大人施礼,请求与苏轻媛单独交谈片刻。周大人面露犹豫,目光瞥向陈景云。陈景云眉头紧皱,指尖银光微现。苏轻媛略一沉吟,对周大人轻轻点头:“无妨,景云可在廊下等候。”
众人退去,凉轩内唯余二人。水风穿堂而过,带走些许燥热。阿史那云从怀中贴身内袋取出一物,并非书卷,而是一块鞣制得极其柔软的深褐色皮革,约两个手掌大小,边缘已被摩挲得泛白。他将皮革小心铺在案上,上面用炭笔勾勒着数十个古怪的符号,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排列成神秘的阵列。
“此乃我部世代相传之物,”阿史那云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出自部落最后的萨满长老之手。外人皆以为这是祷祝用的符咒,但在下穷十年之力,游历四方,比对古籍,渐有所悟——这些符号,大多并非巫术,而是以独特之法,记载了极古老的药方与疗法。只是年代杳远,传承断续,其中深意,十之七八已湮没无闻。”
苏轻媛凝神细观。皮革上的符号初看杂乱,但若静心辨认,能看出其中一些确实含有草药的简笔形态:一片叶子,三片花瓣,盘曲的根茎。符号之间还有细线连接,指向某些类似人体部位的简图,旁注着奇特的计数标记。
“医官的意思是……”苏轻媛抬眸。
“在下愿与苏医正共享此物,携手合作,尝试破解这些古方。”阿史那云目光灼灼,坦荡而真诚,“苏医正精通中原医理,见识广博,又曾亲历边关,了解草原人体质风土。你我合力,或能窥得其中一二真义。若能寻回一二失传良方,济世活人,不仅是我突厥之福,亦是中原百姓之福,更是天下医道之幸。”
这个提议全然出乎意料。苏轻媛指尖轻抚过皮革边缘,触感温润而沧桑。她沉默片刻,厅外蝉鸣嘶哑,荷香隐约。“医官为何选我?”她问,目光清亮如镜,映出对方的身影,“太医署中,医术精深、德高望重者,非止轻媛一人。”
“因为苏医正,不仅是良医,更是仁医,且有破旧立新之胆识。”阿史那云毫不犹豫,“在下在长安三载,暗访明察,见过太多医者。有人医术精湛如庖丁解牛,却恃才傲物,视病患如试药之材;有人仁心仁德,常怀恻隐,却困于经典,不敢越雷池半步。如苏医正这般,医术已臻上乘,却仍怀悲悯,敢于在边关烽火中救治敌伤,更于太医署中力倡革新医典、编纂验方者……凤毛麟角。”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况且,在下亦知,苏医正与镇北侯谢将军渊源匪浅。与苏医正合作,破解此古方,亦是在向谢将军,向大周朝廷表明,我突厥此番请立互市,确有永息干戈、互通有无之诚意。医道无疆,或可为政治之先导。”
原来如此。苏轻媛心中恍然。这场看似纯粹的医术交流,其下果然涌动着政治的潜流。阿史那云此人,不止是医者,更是使者,肩负着比医治更重的使命。
“此事体大,牵扯非轻。”苏轻媛缓缓将皮革推回,“医官所求,不止医术切磋,更涉两国邦交。轻媛需时间斟酌,亦须……禀明上官。”
“自然。”阿史那云毫不意外,小心收起皮革,重新纳入怀中,起身深深一揖,“在下会在京中驿馆逗留一月,静候苏医正佳音。无论合作与否,今日之会,在下已受益良多。”
送走阿史那云,苏轻媛并未立即离开。她独自立于太医署后园的九曲回廊下,廊外一树石榴花开得正烈,簇簇团团,红艳灼目,如同在碧色背景上泼洒的烈焰,又似凝结的霞彩。花瓣厚重,在烈日下几乎有些透明的质感,几只胖硕的蜜蜂嗡嗡钻入花心。
她想起昨日谢瑾安来访时,于这同一株石榴树下低语:“阿史那云此人,背景复杂,但其人其才,或可一用。他是突厥主和派首领的幼子,本身无意权争,醉心医道,在部落中声望颇高。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草原上沉默多数的牧民心意。”
或许,这次合作,不仅关乎几页可能残存古智的皮革,更关乎雁门关外能否少些烽烟,多些炊烟;关乎那些她曾救治过的、无论胡汉的伤兵与百姓,能否安稳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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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北侯府,西书房。
窗外竹影摇曳,将午后炽白的阳光筛成碎金,洒在乌檀木大案上。谢瑾安未着公服,只一袭玄色暗纹常服,腰束革带,正听赵霆低声禀报。
“将军,查清楚了。”赵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近半月来,暗中串联、四处游说,欲阻挠互市之议的,主要是光禄寺少卿王弼、兵部职方司主事刘贽,以及几个御史台的清流言官。他们明面上的理由是说‘夷狄无信’、‘恐开边衅’,但私下资金往来、书信传递的线头,最终都指向…… 二皇子府。”
“二皇子?”谢瑾安指尖在案上一份舆图边缘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皇帝膝下三子:太子体弱多病,常年静养;二皇子李峻,生母早逝,由李妃抚养成人,年少时便好武事,曾在北军中历练,据说勇力过人,在军中确有些根基;三皇子尚在稚龄。而那位李妃,正是已倒台的大宦官李辅国的堂妹。李辅国虽已伏诛,其庞大的党羽网络却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们具体有何谋划?”
“二皇子在朔方、河西几镇的老部下里,有些人心思活络。他们计划在突厥使团离京北上,途经朔州附近时,伪装成马贼或边军溃兵,袭击使团车队,最好能造成伤亡,尤其是指定的正使阿史那律——也就是阿史那云的兄长。”
赵霆语速加快,“然后,他们会留下‘证据’,将此事嫁祸给……将军您。说您表面支持互市,实则暗中清除突厥主和派,意图挑起更大战端,以便长久掌兵,甚至……有不臣之心。”
书房内骤然一静,唯闻冰鉴中冰块融化的微弱滴答声。谢瑾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李辅国余孽,倒真是贼心不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次倒是学聪明了,知道从‘大义’名分上下手,还想借刀杀人。”
“将军,是否要提前动手,将王弼、刘贽等人……”赵霆手比刀锋。
“不。”谢瑾安抬手制止,“盯紧他们,尤其是与朔州方向的联络。人证、物证、书信、经手银钱,统统给我细致地收齐,一件也别漏。另外,加派人手,暗中保护突厥使团,尤其是阿史那云。他们若真动手,我们便‘当场拿获’。至于二皇子那边……”他略一沉吟,“先不必打草惊蛇,但要摸清他在此事中涉入多深,是仅仅默许,还是亲自部署。”
“属下明白!”赵霆抱拳。
“还有一事,”谢瑾安起身,走到窗前,目光投向庭院,“加派可靠人手,暗中护卫苏医正。二皇子若知我与轻媛关系,难保不会对她下手,以此牵制,或扰乱我心绪。”
赵霆神色一凛:“是!属下立刻去办,定保苏医正万全!”
赵霆悄无声息地退下。谢瑾安独立窗前,久久未动。庭院中,母亲赵颜玉正手持银剪,细细修剪一株盆栽石榴的枝叶。她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衫子,发髻松松挽着,侧影娴静。银剪过处,多余的枝条落下,树形愈发显得清峻有力,那几朵早开的红花,在绿叶映衬下,艳得惊心。
“瑾安。”父亲谢渊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父亲。”谢瑾安未回头。
谢渊走到儿子身侧,同样望向庭中身影,目光柔和:“你母亲年轻时,最爱的便是这石榴花。说它不开则已,一开便毫无保留,拼尽全力,热烈坦荡,从不管是否有人欣赏,也不惧风雨骄阳。”他顿了顿,声音微沉,“朝局纷扰,边关多事,你步步皆需谨慎。但有些事,如同你母亲爱的这花,该坦荡时,亦不可失了锋芒与气度。”
谢瑾安看着母亲专注的侧脸,又看向那灼灼榴花,缓缓点头:“儿子明白。”
石榴花的红,灼热而明亮,仿佛能穿透渐浓的暮色,也照亮心中某些必须坚守的东西。而暗处的荆棘与阴谋,也到了该仔细修剪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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