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的头衔，紫金鱼袋的荣耀，皇帝的亲笔信与殷切期望……这些都未能完全驱散沈清言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责任与荒诞的紧张感。正式受封后的第三天，是他第一次以“太傅”身份，前往御书房为皇帝“授课”的日子。
清晨，他对着铜镜整理朝服时，内心仍在反复排练：不能太随意，要有师长的威严；不能太刻板，以免吓到刚亲政压力山大的小皇帝；内容要深入浅出，既要有理论高度，又要结合实际案例……想着想着，他不由得对着镜子里那张依旧年轻（相对朝中那些老臣而言）、甚至因近日睡眠不佳而略显憔悴的脸叹了口气。
【二十几岁的太傅，教导十六岁的皇帝……这画面怎么看都像学长给学弟开小灶，哪里像千古帝师？】他腹诽着，系紧了腰间的玉带，【算了，就当是给最特别的研究生上课吧，研究方向是‘如何治理一个庞大帝国’……啧，这课题难度，能发几篇顶刊？】
一路心思重重地乘马车入宫，穿过重重宫门，来到熟悉的御书房外。深吸一口气，沈清言推门而入。
萧宸早已在书房内等候，没有坐在御案之后，而是在一旁特意增设的一张书案前正襟危坐，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和几卷相关文书。见到沈清言进来，他立刻起身，像寻常学生见到师长般恭敬行礼：“沈师傅。”
姿态放得很低，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明显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沈清言连忙还礼：“陛下折煞臣了。请坐。” 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既庄重又温和，走到旁边另一张稍小的书案后坐下——这是萧宸特意为他准备的“讲席”。
“今日，臣想与陛下探讨的，是民生经济之基——赋税。” 沈清言清了清嗓子，决定从最实际也最核心的问题切入。他翻开自己带来的简要提纲，开始阐述历朝历代主要的税制演变，从最初的田赋、口赋，到后来的租庸调、两税法，再到本朝现行的、以田赋和丁银为主的混合制度。
他讲得很认真，尽量用平实的语言解释各种税制的利弊，结合历史实例说明其对社会结构和民生的影响。萧宸也听得很专注，不时提问或记录，看起来完全是个好学生的模样。
然而，沈清言的内心，却随着讲述的深入，开始不受控制地“弹幕横飞”。
当他讲到本朝初期为了鼓励垦荒而实行的“永不起科”政策（对新垦荒地永久免税）后来被地方官吏变相破坏时，内心oS：【好政策被念歪了经！下面的人总有办法把经念歪！什么‘永不起科’，最后还不是巧立名目加收‘火耗’、‘解费’？羊毛出在羊身上，朝廷没收到，全肥了中间那群蛀虫！】
当萧宸提出疑问，为何不能统一将所有田赋折银征收，省去运输损耗时，沈清言表面耐心解释各地粮价差异、银钱流通以及防止官吏在折价上做手脚的难度，心里却已经在疯狂吐槽：【这制度设计本身就蠢毙了！漏洞多得像筛子！既要防地方虚报粮价坑朝廷，又要防他们压低折价坑百姓，中间运输存储损耗还得摊派……层层盘剥，最后到国库和百姓手里的还能剩多少？还不如借鉴……咳咳，想远了。】
讲到某些地方至今还保留着近乎劳役性质的“力差”、“银差”时，沈清言更是内心翻腾：【这都是几百年前的僵尸条款了！早就该废除！既不公平又没效率，除了给胥吏勒索提供借口，还有什么用？也不知道户部那群老顽固每年复核税则的时候都在干什么，闭着眼睛抄旧档吗？】
他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和表情的严肃，试图将这些汹涌的内心批判转化为更理性、更建设性的课堂分析。但思绪这东西，一旦开了闸，就很难完全控制。
就在他引经据典，分析前朝某次税制改革失败原因在于触动了豪强利益而缺乏配套执行力量时，他注意到坐在对面的萧宸，似乎微微走神了一瞬，目光飘向窗外掠过的一只飞鸟，旋即又迅速收回，但嘴角好像极快地弯了一下。
沈清言心中一紧：【不好！小皇帝走神了！肯定是我讲得太枯燥了？还是这些陈年旧账引不起兴趣？不对……看他眼睛下面有点青，难道是昨晚没睡好？偷看话本了？还是批奏章到太晚？唉，当皇帝也不容易，十六岁正是贪睡的年纪……】
他一边在心里胡乱猜测，一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讲述节奏，加入了一个关于前朝某地因税吏催逼过甚导致小规模民变的具体案例，试图重新吸引注意力。果然，萧宸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神情也变得凝重。
萧宸确实走神了一刹那。原因并非沈清言讲得不好，恰恰相反，沈清言的讲述清晰而有条理。只是，在某个瞬间，当沈师傅讲到激动处（尽管表面克制），萧宸忽然感到一阵极其模糊的、却又异常鲜明的情绪波动传递过来——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强烈的意念涟漪，混杂着“愤慨”、“无奈”、“蠢透了”之类的情绪碎片，甚至还夹杂着对他（萧宸）的一丝……类似“这孩子是不是熬夜了”的关切？
这感觉很奇异，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听到了另一个房间的激烈讨论，具体内容听不清，但那股情绪的热浪却能感受到。他之前就隐隐有过类似的感应，尤其在沈师傅情绪波动大的时候，但从未像今天在这样安静专注的环境下感受得这么明显。这让他觉得……有趣极了。沈师傅内心似乎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活泼”得多。他连忙收敛心神，专注听讲，但心底那份新奇与隐隐的窃笑却挥之不去。
就在沈清言讲到关键处，准备引出改革税制需要“简化税种、统一征收、加强监管、技术辅助”的核心思路，并预想着户部那位以顽固守旧着称的老尚书可能会如何跳出来反对时——
御书房虚掩的窗外，长廊下，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静立在那里。
萧绝负手而立，目光似乎落在庭院中的一株古柏上，仿佛只是政务间隙偶然路过，在此驻足片刻，呼吸一口初春微寒的空气。
然而，他的耳力何等惊人。御书房内清晰的讲课声、萧宸偶尔的提问声，都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当然，他更“听”不到的，是某个正在努力扮演严肃帝师的人，内心那如同沸水般翻滚不息、精彩纷呈的“心声”。
他虽无萧宸那模糊的感应能力，但他太了解沈清言了。从那刻意放缓的语速、偶尔细微的停顿、以及讲到某些关节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或无奈），他就能大致猜出此刻那人心里正在如何“鞭挞”陈规陋习、如何“嫌弃”官僚效率、甚至可能在偷偷“腹诽”皇帝学生是否专心。
想到沈清言此刻必定是表面一本正经、内心弹幕狂刷的模样，萧绝那向来冷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扬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这弧度里，有无奈，有纵容，更有一种深沉的、唯有他自己能体会的暖意与趣味。
他并未停留太久，仿佛真的只是路过。片刻后，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玄色的袍角消失在廊柱之后。
御书房内，沈清言浑然不觉窗外的小插曲。他刚刚结束了一个段落的讲解，端起内侍适时奉上的温茶润喉，心里还在琢磨：【接下来该引入‘一条鞭法’的雏形概念了，得小心点，别太超前吓着人，先从‘简化归并’的角度讲……唉，这课上得，比在格物院带十个学生还累，心累！】
他抬眼看向正凝神思索的萧宸，努力挤出一个温和鼓励的微笑：“陛下，方才所讲，可有不明之处？或有何见解？”
萧宸抬起头，目光清澈，认真道：“师傅所言，深入浅出，发人深省。尤其是对税吏中饱、制度漏洞之剖析，令朕如醍醐灌顶。只是……改革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确需慎之又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补充了一句，“师傅讲课，颇为生动，朕……受益匪浅。”
生动？沈清言一愣，随即觉得这评价有点怪，但看萧宸表情真诚，也不像讽刺，便只当是皇帝客气，忙道：“陛下过誉。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分寸最是关键。我们接着往下讲……”
窗外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将御书房内这对特殊师徒的身影，拉得斜长。
第一次“心声教学”，就在一方竭力正经、一方隐约窃听（感应）、还有一方远处莞尔的微妙氛围中，平稳度过了上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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