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自己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王英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离去的身影挺拔依旧，但扈三娘却觉得，他那一眼似乎已经将她心底那点莫名的慌乱看了个通透。
王英仍在絮絮叨叨地关心着她，吩咐喽啰收拾碎片，重新上酒。
周围的喧嚣重新将她包裹，但她却感觉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将她与这热闹隔开。
她低头看着裙摆上深色的酒渍，就像心头一抹骤然晕开的阴霾。
……
宴席终有散时。
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洒落山寨，将白日的喧嚣渐渐涤荡。
聚义厅的灯火依次熄灭，头领们三五成群，带着酒意，说笑着各自回归营寨或院落。
梁山泊逐渐沉入一片静谧，只有巡夜喽啰的脚步声和更梆声，偶尔划破夜的沉寂。
扈三娘与王英并肩走在回自家小院的青石路上。
王英喝得不少，脚步有些虚浮，却仍兴奋地拉着扈三娘的手，喋喋不休地回味着白日的演武和宴会的热闹。
“……娘子，你没看见，你使出那招‘凤舞九天’的时候，吕方那小子的脸都白了！哈哈哈！还有还有，宋江哥哥看你的眼神，那是满满的赞赏！咱们在地煞星里头可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在黑夜里晃了晃。
扈三娘任由他拉着，默默听着，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
夜风吹拂着她微烫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纷乱。
史进那双沉静的眼睛，总在她眼前晃动。
“对了，”王英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方才史进兄弟来敬酒，你怎么就把碗给摔了？可是真的不舒服？”
他侧过头，关切地看着她，酒气喷在她的耳畔。
扈三娘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许是日间用力过猛，有些脱力，手上一时没拿稳。”
王英不疑有他，恍然道：“我说呢！以后可别这么拼命了，演练而已，伤了身子可不值当。”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语气满是心疼：“回去我让厨房给你熬碗参汤补补。”
感受着丈夫手掌传来的温热和毫无保留的关切，扈三娘心中蓦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
王英是如此信任她，以她为傲，而她却因为另一个男人一个莫名的眼神而心绪不宁，甚至失态……
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窃贼，偷取了本应完全属于丈夫的专注与安宁。
“夫君……”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嗯？娘子你说什么？”王英没听清，凑近了些。
“……没什么。”扈三娘最终摇了摇头，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有些累了。”
“那咱们走快些，回去你好生歇息。”王英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异声，自路旁的树林阴影中袭来！
那是某种机括弹动的声音！
事发突然，扈三娘因心中有事，反应竟是慢了半拍。
王英背对着那个方向，更是浑然未觉。
眼看那暗器就要及身——
斜刺里，一道身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几乎是贴着扈三娘的身侧掠过，用自己宽阔的肩背，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她与暗器来袭的方向之间！
“噗！”
一声闷响，就像重物击打在厚实的皮革上。
那道身影微微一震，发出一声闷哼。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此时，前面的喽啰才察觉到异常，惊呼出声：“有刺客？”
纷纷拔刀转身，警惕地望向树林方向。
王英也被惊动，酒醒了大半，猛地将扈三娘拉到自己身后，拔出腰刀，瞪向黑暗：“谁？哪个撮鸟敢暗算？”
树林深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再无任何动静。
那发射暗器之人，显然一击不中，立刻远遁，身法极快。
“混账！”王英骂了一句，指挥喽啰，“快去搜！仔细搜！”
喽啰们应声，持着火把冲向树林。
王英这才松了口气，转身紧紧抓住扈三娘的肩膀，上下打量：“娘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他脸上满是后怕。
扈三娘惊魂未定，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是史进。
他不知道何时也离开了聚义厅，跟在了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此刻，史进已经转过身来，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甚至还整理了一下因为刚才迅猛动作而有些褶皱的衣襟。
“史进兄弟！刚才是……”王英也看到了史进，立刻明白过来，感激道，“多谢兄弟！多谢你护住我家娘子！”
他走上前，想拍拍史进的肩膀以示感谢。
史进却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王英的手，淡淡道：“王英兄弟言重了，举手之劳。方才似乎是有宵小之辈暗放冷箭，力道不大，并未伤到我。”
他说话间，目光快速扫过扈三娘，确认她无恙后，便移开了视线。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英不疑有他，仍是连声道谢，“兄弟你这份情，我王英记下了！”
扈三娘却看得分明。
史进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刚才那声闷哼，绝非作假。
而且，他此刻站立时，左肩似乎比右肩略微僵硬一些。
他受伤了。
为了救她，他受了伤，却刻意隐瞒。
她想开口询问，想查看他的伤势，但在王英面前，在周围喽啰的目光下，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她只能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腾的情绪，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多谢史进兄弟援手。”
史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他只点了点头，对王英道：“贼人已遁走，此地不宜久留，王英兄弟还是尽快护送扈头领回房休息吧。史某告辞。”
说完，他不等王英再客套，便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小路尽头。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但扈三娘却仿佛能感受到他左肩处传来的痛楚。
王英兀自对着史进离去的方向感慨：“史进兄弟，真是仗义！武艺高强，人品也没得说！娘子，咱们可得记着人家的好……”
扈三娘却没有听清王英后面又说了些什么。
她只觉得夜风吹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史进消失的黑暗，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毅然挡在她身前时带来的安全感。
但史进这沉默却带着伤痛离去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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