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陷入一片凝滞的寂静，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昭华的那番话，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跪得笔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异常清亮。
里面盛着超越年龄的清醒，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那不仅仅是一个公主的觉悟，更是一个女儿看着病弱母亲时，那份恨不得以身相代的心疼与无力。
萧衍怔在原地，看着女儿泪痕交错的脸庞，那双酷似她母亲年轻时眼睛，此刻盛满了认命般的决绝。
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麻。
是震撼，是愧疚，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是了，她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朵花、一只雀儿，就欢天喜地的小女孩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幼被他捧在掌心、娇养长大的女儿，在他未曾留意时，已然长成了一棵能经受住风雨的小树。
这份超越年龄的担当，让他这个做父皇的，在欣慰之余，品出了无尽的酸涩。
他沉默着，良久，才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沙哑的叹息。
“昭华……你可知，你这话…让父皇……情何以堪……”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陛下！” 几乎是同时，沈清晏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猛地从榻上撑起身子，打断了他的话。
她脸色惨白，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总是温婉平和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痛楚和决绝。
平日里母仪天下的端庄荡然无存，此刻她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誓死扞卫孩子的母兽。
“萧衍你不能答应！绝不能！”沈清晏此刻，已全然顾不上什么规矩了，她的声音尖利，带着破音的嘶哑。
“我不管什么江山社稷，什么百年安宁！我只要我的女儿好好的！”
“她不能去那种蛮荒之地！我宁愿……宁愿不做这个皇后，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昭华跳进火坑！”
强烈的悲痛让她浑身发抖，几乎要从榻上栽下来，一旁的画屏吓得连忙上前扶住。
“母后！” 昭华见母后如此，心如同被撕扯一般，她膝行几步，扑到榻边，紧紧握住母后发凉颤抖的手。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仰起脸，泣不成声，“女儿知道……知道您心疼我，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孩子的？”
“可是母后，您想想……您教女儿读圣贤书，教女儿‘先天下之忧而忧’。若因为女儿一人之故，致使边关烽烟再起，将士们马革裹尸，百姓们流离失所……”
“女儿就算留在您身边，留在这锦绣堆里，这辈子……这辈子心里能安生吗？女儿日后……又有何颜面，自称是大景的公主，受天下万民的奉养？”
“母后，您教的道理，女儿不敢忘啊！如今……这便是女儿该走的路了……”
她的话混着泪水，字字句句都像是，从心底呕出来的一般。
带着血性，也带着无法挽回的绝望。
沈清晏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脸庞，那满脸的泪痕，还有通红的眼眶……
此刻，她却觉得女儿突然离她很远，远到自己无法将她再护在身后，远到……好像此生，再相见已遥遥无期。
她一生都在恪守礼法，顾全大局，用同样的道理教养女儿。
如今女儿将她教的道理，原封不动地还给她，成了斩断她们母女情分的，一把利刃。
因为她所有，作为母亲的抗议和挣扎，在这份大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种巨大的讽刺和矛盾，像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撕扯着她的心，让她痛得几乎窒息。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一滴一滴，砸在昭华的手背上，也砸在萧衍的心上。
“萧衍……我…为了这个皇宫，为了你的龙椅，我荒废了此生最好的年华……如今，还是要轮到我们的女儿了吗？”
沈清晏抬眼，绝望地望向他，发出了这句，已压抑了半生的诘问。
萧衍却不由得低下头，回避她目光。
这坤宁宫的内殿，不，这整座皇城，此刻对他而言，都是一座无尽的、悲痛化作的囚笼。
没人可以逃脱这个宿命般的痛苦，这是每一个身为皇家一份子的、与生俱来的诅咒。
为了江山社稷，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是……自己。
呵，这吃人的魔窟！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们。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孤寂，投在光洁的砖地上。
一边是江山永固的诱惑，一边是发妻和爱女的眼泪。
这抉择，于他而言，太明显，也太重了。
良久，萧衍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惭愧与疲惫。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妥协般的无力，“此事……关系重大，容朕……再仔细思量思量。皇后，”
他看向妻子，语气放缓，“你病体未愈，切忌大喜大悲，要好生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昭华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昭华，你先起来，好生照顾你母后。”
他没有应允，也没有否决，只是将这尖锐的回答暂时搁置。
留下一个喘息的空间，也留下一个未知的、沉重的未来。
“是，父皇。”昭华知道，这已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她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撑着有些发麻的膝盖，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母后重新躺下，为她掖好被角。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诀别般的郑重。
沈清晏顺从地躺下，闭上了眼睛，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眼尾滑落而下。
她知道，女儿的心意已决，皇上的动摇也显而易见。
她作为母亲的反抗，在这滔天的家国大义面前，微弱得如同长夜里的，小小萤火而已。
终究照不亮，女儿即将踏上的、那条通往北漠的漫漫长路。
一种彻骨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殿内再次沉寂下来，随之而来的暮色，彻底笼罩了这座宫殿，宫人悄无声息地点燃了烛火。
跳跃的烛光，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表情。
谁都明白，昭华公主在跪地陈情的那一刻，便已亲手，为自己的少女时代画上了句号。
毅然踏入了那条，散满风沙、责任与未知的，成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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