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监委大楼门前的血,在清晨六点的薄雾里显得格外刺眼。
苏清越的车刚拐进大院,就看见台阶上围着一群人。有人蹲着,有人站着,还有人举着手机在拍。她摇下车窗,听见尖锐的哭喊:“还我钱!还我命啊!”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躺在地上,身下一滩暗红。他的老伴跪在旁边,手里举着皱巴巴的合同,白纸黑字写着“东州财富·稳盈理财”,旁边是血手印。
“死了……老头子死了……”老太太的声音破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玻璃,“五十万……一辈子的积蓄……全没了……”
保安试图维持秩序,但更多的老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手里都拿着同样的合同,脸上是同样的绝望。有人举着孙子的照片,有人抱着药瓶,有人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苏清越推开车门,左臂的伤口被这个动作扯得一阵刺痛。她走到人群边缘,看见地上那个老人——花白头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眼睛还睁着,瞳孔已经散了。
“怎么回事?”她问旁边的保安。
保安脸色煞白:“这个老爷子……刚才突然冲过来,对着大门磕头,磕得满头是血。我们想扶他,他从怀里掏出药瓶,一整瓶都吞下去了……”
“什么药?”
“降压药……还有别的什么……”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但已经来不及了。医护人员蹲下检查,然后摇了摇头。
老太太的哭声撕心裂肺:“说好年化12%的……说好稳赚不赔的……骗子!都是骗子!”
苏清越看着地上那滩血。血沿着台阶的缝隙往下流,流成一条蜿蜒的暗红色溪流。她的心脏猛地一抽——又是早搏。
“清越?”身后传来声音。
她转身,看见省纪委副书记李文涛站在台阶上,脸色凝重。李文涛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苏清越认识——省纪委国际合作处处长王亚芬。
“李书记。”苏清越点头。
李文涛看了眼地上的惨状,眉头拧成了结:“进来吧,紧急会议。”
七点二十分,省纪委三楼会议室。
长桌上摊满了材料:合同、宣传单、股权结构图、资金流向表。投影屏幕上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中心是“东州财富集团”。
“东州财富,注册资金十亿,实际控制人刘志远。”王亚芬用激光笔点着屏幕,“表面做p2p理财,实际是庞氏骗局。涉及资金至少一百二十亿,受害人多达三万七千,其中百分之八十是老年人。”
她切换下一张图:“这是资金流向。大部分流向了境外赌场、地下钱庄,还有一部分通过虚假投资项目洗白。我们掌握的证据显示,刘志远上个月已经逃往缅甸,与当地武装势力勾结。”
李文涛接过话头:“省委下了死命令,三个月内必须结案,最大限度追赃挽损。但现在面临几个问题:第一,主犯外逃,引渡困难;第二,资金流向复杂,追查难度大;第三,受害人情绪激烈,社会稳定压力巨大。”
他看向苏清越:“所以省纪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成立‘东州财富案’专案组,由我任组长。同时,从各市抽调精干力量——清越,你被点名了。”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清越身上。
她坐着,背挺得很直,但左臂不自觉地往身侧收了收——那是女儿被绑架时留下的伤,虽然拆线了,但阴雨天还是会痛。
“李书记,我现在的情况……”她开口,“还在停职检查期,市纪委那边……”
“已经协调好了。”李文涛摆摆手,“宋志刚同志全力支持。而且这个案子,需要你这样有大型案件办理经验、又熟悉金融领域的人。”
王亚芬补充道:“苏委员,你在建工集团案中展现的资金追踪能力,省里很认可。这个案子,非你莫属。”
苏清越沉默。她看着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资金线,看着那些受害人的统计数字——三万七千人,背后是三万七千个家庭。地上那摊血还在她眼前晃。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说。
李文涛愣了一下:“清越,这个案子……”
“我知道它的重要性。”苏清越站起来,“但我需要和家人商量。明天上午,给您答复。”
上午九点,苏清越回到东州。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医院。安安还在住院,儿童心理科的单人病房里,女儿抱着小兔子玩偶,缩在床角。
“安安,妈妈来了。”苏清越轻声说。
安安抬起头,眼睛红肿,看见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要抱,反而往后缩了缩。
“妈妈……坏人……”孩子的声音很小,带着恐惧。
苏清越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慢慢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坏人已经被警察抓走了,安安不怕。”
“他们抓安安……疼……”安安抬起小手,手腕上还有被绳子勒过的淡淡红印。
苏清越握住女儿的小手,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强迫自己微笑:“妈妈保证,不会再让坏人抓安安了。”
“真的?”
“真的。”
安安看了她很久,终于慢慢挪过来,靠进她怀里。孩子的小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苏清越抱着女儿,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头发。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妈妈,”安安突然小声说,“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苏清越怔住了。
“上次你说出差……然后坏人就来抓安安了……”孩子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妈妈不走,坏人就不来。”
苏清越抱紧女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中午十二点,家里。
周维做了几个菜,但谁都没动筷子。李淑芬坐在沙发上抹眼泪,苏建国低头抽闷烟——这个老会计戒烟十年了,今天又点上了。
“省纪委借调,是好事。”周维打破沉默,“但这个案子……太敏感了。一百多亿,几万受害人,主犯还跑国外去了。办好了是功劳,办砸了……”
他没说完。
苏清越知道后半句——办砸了,就是政治生命终结。而且可能牵连家人。
“安安怎么办?”李淑芬红着眼睛问,“孩子受了这么大惊吓,心理医生说至少要干预半年。你这时候去省里,一忙就是几个月,孩子谁管?”
“我可以每天回来。”苏清越说,“开车一个半小时,我早晚……”
“清越,”周维看着她,“你知道专案组的工作强度。一旦启动,就是连轴转。别说每天回来,每周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
苏清越不说话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左手手腕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是上次换人质时绑匪划的。
“爸那边呢?”苏建国掐灭烟,“亲家还躺在IcU,每天费用上万。你要是去了省里,工资关系转过去,市里的医保待遇……”
“费用我会想办法。”苏清越打断父亲。
“你想什么办法?”苏建国难得激动起来,“你一个月工资八千多,IcU一天就一万!清越,你也是当妈的人了,不能光想着工作,想想家里!”
“爸!”周维制止。
苏清越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阳光很好,楼下有几个孩子在玩耍,笑声传上来。
她想起早上省纪委门口那摊血,想起那个吞药自杀的老人,想起三万多份合同背后三万多个绝望的家庭。
又想起女儿缩在床角说“妈妈不走,坏人就不来”。
手机震动,李文涛发来信息:“清越,刚才又有一个受害人跳楼了,六十二岁,癌症晚期,被骗了手术费。省委下午要听汇报,我们需要你。”
她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下午三点,医院心理治疗室。
苏清越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的安安。心理医生正在和孩子玩沙盘游戏,安安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小房子摆在沙盘中央,然后在房子周围摆了一圈小士兵。
“这是保护妈妈的。”孩子小声说。
心理医生轻声问:“妈妈需要保护吗?”
“需要。”安安点头,“坏人会抓妈妈。”
“那爸爸呢?”
“爸爸也保护妈妈。”安安想了想,又摆了一个小人,“这是安安,安安也保护妈妈。”
玻璃外,苏清越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治疗结束,她进去抱女儿。安安靠在她肩上,小声说:“妈妈,安安不怕了。安安要当勇敢的孩子。”
“为什么?”
“因为妈妈是抓坏人的英雄。”孩子的声音很认真,“英雄的女儿,也要勇敢。”
苏清越紧紧抱着女儿,很久没有松手。
晚上七点,家里接到一个快递。
周维拆开,脸色瞬间变了。盒子里是一个玩具娃娃,但娃娃的脸被划花了,身上涂着红色颜料,像是血。娃娃手里还攥着一张纸条,打印着一行字:
“苏委员,听说你要去省里?路上小心。”
苏清越看着那个娃娃,想起女儿被绑架时绑匪留下的带血娃娃。
同一个人。
或者说,同一伙人。
周维立刻打电话报警,然后对苏清越说:“你不能去。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正因为他们威胁,我才更要去。”苏清越的声音很平静,“他们怕我查这个案子。这说明,东州财富案,可能和我之前查的案子有关联。”
“关联?”
“陈建军、宋建国、王建国……”苏清越列举,“这些人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鱼。东州财富涉及一百多亿,能运作这么大资金的人,不可能只是普通商人。”
周维沉默了。作为省纪委的办案骨干,他太清楚这种可能性。
“而且,”苏清越看着那个被划花的娃娃,“如果我现在退缩,他们就会觉得,用家人威胁这招有用。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用这招对付其他办案人员。”
“但安安……”
“我会安排好。”苏清越说,“让爸妈带安安去外地住一段时间,换个环境,对她的康复也有好处。费用……我来想办法。”
“费用我来。”周维握住她的手,“我是安安的爸爸,也是你丈夫。家里的事,我扛。”
苏清越看着丈夫,眼圈红了。
晚上十点,苏清越拨通李文涛的电话。
“李书记,我接受任务。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专案组要有跨境追逃的经验,我建议请公安部、外交部的同志加入。第二,我需要绝对的信息安全,我的家人不能再受威胁。”
“可以。”李文涛说,“专案组明天上午九点第一次会议,你准时到。另外……清越,谢谢你。”
电话挂断。
苏清越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写下:
“东州财富案线索梳理”
然后开始列:
1. 实际控制人刘志远背景
2. 资金出境渠道
3. 境外接应势力
4. 可能与之前案件的关联(陈建军?宋建国?)
5. 受害人群体特征与安抚方案
她写得很专注,完全没注意到周维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明天几点走?”周维问。
“早上七点。”
“我送你。”
“不用,你还要上班。”
周维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清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活着回来。”他的声音沙哑,“你和安安,都要活着。”
苏清越握住丈夫的手,用力点头。
凌晨一点,苏清越轻轻推开儿童病房的门。
安安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小兔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看着女儿。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孩子脸上。那么小,那么脆弱。
苏清越想起自己刚当妈妈的时候,抱着这个软软的小生命,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
但现在,她又要离开。
“安安,”她轻声说,“妈妈要去抓更大的坏人。这次抓完了,妈妈就回来陪你,天天陪你,好不好?”
睡梦中的孩子动了动,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指。
苏清越握住女儿的手,在床边坐了一夜。
清晨六点,苏清越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
李淑芬抱着安安站在门口。孩子已经醒了,大眼睛看着她,没哭,也没闹。
“妈妈。”安安小声叫。
“哎。”
“妈妈抓完坏人,要回来。”
“一定回来。”
“拉钩。”
苏清越蹲下,伸出小指,和女儿拉钩。孩子的手指很软,很暖。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安安认真地说。
苏清越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站起来,转身走向电梯。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电梯门关上,她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眼泪终于掉下来。
手机震动,周维发来信息:“车在楼下。我请了假,送你到省里。”
她擦掉眼泪,回复:“好。”
早晨七点十分,车子驶出小区。
刚拐上主干道,周维突然踩下刹车。苏清越抬头,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纸。
周维下车取下纸,脸色变了。
纸上用红笔写着:
“苏委员,一路走好。”
下面还画了一个简单的棺材。
苏清越接过纸,看了几秒,然后慢慢撕碎,扔出窗外。
“开车。”她说。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清晨的车流。
苏清越看着窗外飞逝的城市。这个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这个她奋斗了十年的地方,现在正把她推向一个更凶险的战场。
但她没有退路。
也不能退。
手机又震了,李文涛发来会议议程。九点整,省纪委三楼会议室,“东州财富案”第一次专案组全体会议。
她回复:“准时到。”
然后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还有一小时五十分钟。
风暴,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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