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医院心外科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苏清越躺在移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排排向后掠过,像时间的刻度。
“别紧张,放轻松。”推床的护士声音温和,“李主任是全省最好的心外科专家,你这手术不算复杂,成功率95%以上。”
苏清越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的右手被周维紧紧握着,能感觉到丈夫掌心的汗。左边,母亲李淑芬跟着病床走,一直重复着:“没事的,清越,妈在这儿……”
安安被周维的母亲抱在怀里,孩子在哭,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妈妈……我要妈妈……”
苏清越想抬头看一眼女儿,但病床已经推到了手术室门口。
“家属止步。”护士说。
周维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我等你出来。”
门关上了。
手术室里很冷,无影灯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麻醉师是个年轻女医生,正在准备器械:“苏委员,放轻松,睡一觉就好了。”
针扎进手背的血管,冰凉的液体流入体内。苏清越看着无影灯的光晕渐渐模糊,最后陷入黑暗。
手术室外,等待的时间漫长如年。
周维坐在塑料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膝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李淑芬在旁边低声祈祷,苏建国盯着手术室门上那盏“手术中”的红灯,眼睛一眨不眨。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李文涛和宋志刚匆匆赶来,两人都穿着正装,显然是刚从会议上下来。
“情况怎么样?”李文涛问。
“刚进去半小时。”周维站起来,“李书记,宋书记,你们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们肯定要来。”宋志刚拍了拍他的肩,“清越这孩子……太拼了。医生怎么说?”
“室间隔缺损修补,不算大手术,但她的心脏情况比预想的差。”周维的声音有些哑,“医生说她长期劳累,心肌有缺血损伤,这次手术同时要处理这个问题。”
李文涛沉默。他知道苏清越的心脏问题是怎么来的——连续办案、熬夜、受伤、精神压力……这身伤病,是这身制服给的。
走廊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医院广播。
手术室内,情况比预想的复杂。
主刀医生李主任的眉头越皱越紧。显示屏上,心脏造影显示苏清越的室间隔缺损位置很刁钻,紧贴着传导束。更麻烦的是,她的左心室前壁有明显的运动减弱区——这是心肌缺血的证据。
“血压下降,90\/60。”麻醉师报告。
“加快补液。”
“心率130,室性早搏频发。”
李主任盯着屏幕:“传导束受影响了吗?”
“暂时没有,但缺损修补过程中可能会触及。”
手术继续。纤细的导管在血管内穿行,像一场精密的排雷。手术室里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和医生简短的指令。
“准备封堵器。”
“缺损边缘太薄,封堵器可能不稳定。”
“那就用可吸收材料补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外,周维站起来又坐下,反复看了十几次手表。
已经三个小时了。医生说手术最多两小时。
不安像藤蔓一样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下午两点,手术室门终于开了。
李主任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医生,怎么样?”周维冲过去。
“手术……还算顺利。”李主任斟酌着用词,“缺损修补完成了,但术中我们发现她的左心室功能比预想的差很多。心肌缺血面积不小,我们做了血管成形术。”
“那她现在……”
“送IcU观察。如果72小时内没有并发症,就可以转普通病房。”李主任顿了顿,“但我要说实话——苏委员的心脏情况,不适合再从事高强度工作了。这次手术能维持几年不好说,如果再有一次大的刺激或者劳累,可能会心衰。”
周维的脸色白了。
李淑芬腿一软,被苏建国扶住。
李文涛沉声问:“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心力衰竭,需要心脏移植。”李主任实话实说,“她还年轻,但心脏已经像五十岁的人。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IcU病房外,周维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妻子。
苏清越身上插满了管子,呼吸机规律地起伏,监护仪的曲线在屏幕上跳动。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完全不像那个在纪委会议室里据理力争、在缅甸边境死里逃生的女干部。
“周维。”李文涛走过来,“有件事要跟你说。”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
“清越这次手术的费用,组织上会承担。”李文涛说,“另外,等她出院后,省纪委考虑给她安排一个相对轻松的岗位——法规研究室或者干部培训中心。不能再让她上一线了。”
周维沉默良久:“她不会同意的。”
“这是组织决定。”李文涛声音低沉,“周维,清越是好干部,但干部也是人。我们不能看着她把命拼没了。这次手术是个警告,必须重视。”
“我会劝她。”周维说,“但她听不听……”
“你是她丈夫,要多做工作。”李文涛拍拍他的肩,“还有,关于棉纺厂改制案的调查,已经正式启动了。专案组由我牵头,但清越暂时不能参与。等她康复后,可以做些文书工作,但不能去一线。”
“谢谢李书记。”
李文涛离开后,周维回到IcU窗外。他看着病床上的妻子,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刚进纪委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说要把所有腐败分子都抓起来。
十年过去了,她抓了很多人,也落了一身伤。
代价太大了。
深夜,IcU病房。
苏清越在疼痛中醒来。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她想动,但身体不听使唤。
“醒了?”护士注意到监护仪的变化,走过来,“别乱动,你刚做完心脏手术。疼的话按这个止痛泵。”
苏清越用眼神询问。
“手术很成功,但你要在IcU观察几天。”护士调整输液速度,“你先生一直在外面守着,现在太晚了,不能探视。明天早上可以进来看看你。”
她想说话,但气管插管让她发不出声音。
“别急,慢慢来。”护士轻声说,“先好好休息。”
苏清越闭上眼睛。黑暗里,她想起那些文件——从缅甸带回来的,关于棉纺厂改制的真相。父亲周怀远的清白,那些下岗工人的公道,都等着她去讨。
可现在,她连呼吸都困难。
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
第二天早晨,周维获准进入IcU探视十分钟。
他穿上无菌服,走到病床边。苏清越已经醒了,眼睛看着他,带着询问。
“手术很成功。”周维握住她的手,“医生说你要在IcU观察三天,然后转普通病房。半个月左右可以出院。”
苏清越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划动——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从小就有。她划的是:“案、子。”
周维的心揪了一下:“案子有李书记和专案组在办,你先把身体养好。”
她摇头,手指继续划:“材、料。”
“材料已经移交专案组了,正在梳理。”周维顿了顿,“清越,医生说了,你的心脏不能再受累了。出院后,可能要调岗。”
苏清越的眼睛猛地睁大。她想说什么,但呼吸机阻止了她。
“这是为你好。”周维握紧她的手,“你今年三十二岁,已经做过三次大手术,身上到处都是伤。安安还小,爸还没醒,妈身体也不好……清越,我们这个家,需要你活着。”
眼泪从苏清越眼角滑落。
周维擦掉她的眼泪:“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活着,才能继续战斗。先把身体养好,好不好?”
苏清越闭上眼睛,很久,轻轻点了点头。
三天后,苏清越转出IcU,住进心外科单人病房。
身体依然虚弱,但已经可以坐起来,吃流食。医生警告她必须绝对静养,不能有情绪波动,不能劳累。
专案组的人来看她,带来了案件进展。
“棉纺厂改制的关键证据已经梳理出来了。”李文涛亲自来汇报,“宋建国提供的材料很完整,包括当时的会议记录、虚假的资产评估报告、还有资金流向。涉及人员十七人,其中八人还在职,最高的是省国资委的一位副主任。”
苏清越靠在床头,声音还很虚弱:“抓了吗?”
“已经控制五人,另外三人在境外,正在协调引渡。”李文涛说,“清越,这个案子比你想象的大。当年的改制不仅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还涉及到……你父亲。”
苏清越的手攥紧了床单。
“材料显示,当年有人诬告你父亲收受贿赂,导致他被调查,棉纺厂案也因此搁置。”李文涛的声音很轻,“那些诬告材料,是宋建国伪造的。他收了王建国的钱,做了伪证。”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还是让苏清越胸口发闷。监护仪发出警报——心率过快。
“清越,冷静。”周维赶紧扶住她。
护士跑进来,检查后说:“不能受刺激。苏委员,你要控制情绪。”
李文涛站起来:“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案子的事,等你好些再说。”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苏清越靠在周维肩上,眼泪无声地流。
十年了。父亲背着这个污名十年,从市纪委副书记的位置上被调离,去了闲职。而那些人,踩着工人的血汗,爬上了高位。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她轻声说。
“等你好了再说。”周维抱住她。
一周后,苏清越可以下床走动了。
每天在走廊里慢慢走几圈,是医生允许的活动量。更多的时间,她坐在窗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
手机被周维收走了,怕她看工作信息。但病房里的电视可以看新闻。
这天下午,本地新闻播报了一条消息:“我市纪委联合省专案组,对十年前棉纺厂改制案重启调查。目前已对涉嫌违纪违法的八名干部采取留置措施……”
画面里出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东州曾经的风云人物。
苏清越看着电视,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门被敲响,陈卫国拎着果篮进来。
“清越,好些了吗?”老陈放下果篮,“同事们让我来看看你。”
“好多了。”苏清越示意他坐,“案子怎么样了?”
“进展很快。”老陈压低声音,“根据宋建国提供的线索,我们查到了当年改制资金的真实流向——大部分流进了王建国和赵立民控制的公司,还有一部分……送到了省里某位领导那里。”
“谁?”
老陈说了个名字。
苏清越的手抖了一下。那是现任省政协副主席,分管经济工作。
“证据确凿吗?”
“银行流水、证人证言都有,但还缺直接证据。”老陈说,“这位领导很谨慎,从来不留痕迹。收钱的是他妻子和儿子,在境外账户。”
“那就从境外账户查起。”
“已经在做了,但需要时间。”老陈看着她,“清越,你安心养病。这个案子,我们一定办成铁案。”
又聊了一会儿,老陈离开。苏清越重新看向窗外,夕阳把城市染成金色。
手机震动——周维忘了带走,放在床头柜上。
她拿起来,看到一条加密信息,来自陌生号码:
“苏委员,你以为赢了?游戏才刚刚开始。好好养病,我们等你回来。”
没有落款。
苏清越盯着那条信息,很久。
然后她删掉信息,把手机放回原处。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下去,夜色从东方漫上来。
她知道,那些人不会轻易认输。
这场战斗,还远未结束。
但至少现在,她需要先养好身体。
为了父亲,为了那些等待公道的人。
也为了自己——要活着看到那些人倒下。
监护仪的曲线在屏幕上平稳跳动。
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努力地跳动。
就像这十年的坚持,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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