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的第十四天,苏清越终于获准在病房里使用笔记本电脑——限时半小时,且必须有家人在场监督。
周维把电脑支在病床桌板上,像布置一个危险的实验:“说好了,只看工作邮件,不回复,不写材料。心率超过110就立刻关机。”
“知道。”苏清越的手指已经悬在触摸板上。
邮箱一登录,未读邮件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她快速扫视标题:专案组进度汇报、案件线索汇总、协查请求、还有……几封匿名威胁信,系统自动归类到垃圾箱。
她先点开李文涛的邮件:
“清越,棉纺厂改制案已对21人采取强制措施,追缴赃款8700余万。宋建国转为污点证人,供述涉及省政协副主席王某的线索正在核查。你安心养病,勿念。”
追缴八千七百万。苏清越盯着这个数字。十年前,棉纺厂资产评估作价一点二亿“改制”,实际价值超过两亿。八千七百万,还不到流失的一半。
但她知道,这已经是重大突破。那些钱早已被挥霍、转移、洗白,能追回这些,意味着有人的境外账户被冻结,有人的房产被查封,有人的好日子到头了。
下一封是陈卫国的:
“清越,刘玉芬维权基金挪用案已移送司法,王强等人认罪。但我们在审计中发现,基金账户在2018年曾有一笔五十万的异常支出,收款方是‘东州文化促进会’。该会会长是赵立民的堂弟。是否并案调查?”
赵立民。又是这个名字。
苏清越回复了这封邮件——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碰工作,只打了三个字:“查到底。”
刚要关掉邮箱,一封新邮件跳进来。发件人是“知情人”,标题:“关于周怀远书记十年前被诬告的补充证据”。
她的手停在半空。
周维注意到她的异样,探头看屏幕:“怎么了?”
“没什么。”苏清越迅速关掉邮件,“时间到了,我休息。”
她把电脑推给周维,躺回枕头,闭上眼睛。但那个标题像烧红的铁,烙在脑海里。
关于父亲被诬告的证据……
十年前,父亲因为坚持调查棉纺厂改制问题,被人举报“收受下岗工人贿赂三万元”。虽然最终查无实据,但调查期间他被调离关键岗位,案件也被搁置。那是父亲职业生涯的转折点,也是他心病的开始。
如果真有证据能证明那是诬告……
“清越,你心率到105了。”周维看着监护仪,“在想什么?”
“想我爸。”苏清越睁开眼,“周维,你去问问医生,我爸那边今天怎么样。”
“妈刚才发信息说,爸能眨眼回应了,手也能抬起来。”周维握住她的手,“医生说这是显着进步,可能很快就能说话。”
“那就好。”苏清越重新闭上眼睛。
等周维去打开水时,她重新拿过电脑,点开那封邮件。
内容很简单:
“周书记收受贿赂的举报信原件,以及笔迹鉴定报告,在我手里。举报信上的签名是伪造的,鉴定可证。想要,今晚十点,医院后花园第三张长椅。一个人来。”
没有落款。
苏清越盯着屏幕。陷阱,毫无疑问。但她无法拒绝。
父亲背着这个污名十年。十年间,他从雷厉风行的纪委副书记,变成谨小慎微的闲职干部;从敢拍桌子骂人的铁面判官,变成见谁都微笑的老好人。她见过父亲深夜独坐书房的背影,见过他抚摸那些泛黄案卷时眼里的不甘。
如果真有证据能洗清……
她看了眼时间,晚上七点四十。
周维提着热水瓶回来时,苏清越已经关掉电脑,正在看病房里的电视——本地新闻在报道棉纺厂改制案的进展,画面里,曾经风光无限的官员们戴着手铐被押上警车。
“这些人,爸当年就想抓。”她轻声说。
“现在抓也不晚。”周维倒了一杯水给她,“清越,等爸醒了,看到这些人落网,一定会高兴。”
“嗯。”
晚上九点,护士来查房,测了体温血压,嘱咐早点休息。九点半,周维在陪护床上躺下,很快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太累了。
苏清越静静躺着,听着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九点五十,她轻轻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动作很慢,避免触发报警。血珠渗出来,她用纸巾按住。
然后,她掀开被子,赤脚下床。手术伤口还在疼,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胸口。但她咬牙忍着,慢慢挪到门口。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站的灯光亮着。她避开值班护士的视线,从消防通道下楼。
十月的夜风已经有些凉了。苏清越只穿着病号服,在风里打了个寒颤。医院后花园空荡荡的,路灯把树木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三张长椅在池塘边。她走过去,坐下。
等待。
十点零五分,一个身影从树后走出来。中等身材,穿着深色夹克,戴着口罩。
“东西呢?”苏清越直接问。
来人递过一个文件袋。苏清越接过,借着路灯的光打开——里面确实是举报信的复印件,还有一份笔迹鉴定报告,结论是“签名与周怀远本人笔迹不符,系伪造”。
“原件呢?”
“在我手里。”对方的声音很低,“但我不能给你。只能给你看这些复印件。”
“为什么?”
“因为原件一旦公开,会牵扯出更多人。”对方顿了顿,“当年伪造签名的人,现在已经身居高位。他如果倒了,很多人会受牵连。”
苏清越盯着他:“你是谁?”
“一个良心不安的人。”对方说,“当年我参与了这件事。我只是个小科员,按照领导指示,在举报信上模仿了周书记的签名。我不知道会闹那么大……这些年,我一直做噩梦。”
“哪个领导?”
对方犹豫了几秒:“赵立民。当时他是区委书记,棉纺厂改制是他主导的。周书记要查,他就想办法把周书记弄走。”
“证据呢?”
“我有录音。”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当年赵立民交代我做事时的谈话录音。但我只录了后半段,前半段没录上。”
苏清越接过U盘:“条件是什么?”
“保护我。”对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苍老的脸,五十多岁,眼袋很重,“我现在在市档案馆工作,普通科员。如果这件事曝光,我会丢工作,还可能坐牢。我女儿刚考上公务员,不能受影响。”
“如果你配合调查,我可以申请对你从轻处理。”
“不够。”对方摇头,“我要豁免。保证我不被追究,保证我女儿的工作不受影响。”
苏清越沉默。这不是她能承诺的。但这份证据太重要了。
“我需要请示上级。”
“那等你请示完再来找我。”对方伸手要拿回U盘。
苏清越握紧:“我怎么再联系你?”
“不用联系我。如果上级同意我的条件,明天同一时间,还在这里,我把原件带来。”对方重新戴上口罩,“苏委员,你父亲是个好人。当年我们都觉得对不起他,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消失在树影里。
苏清越握着U盘和文件袋,在原地坐了很久。夜风吹过池塘,水面泛起涟漪。
她知道该怎么做——把证据交给组织,启动调查程序。但她也知道,一旦启动,这个自首的人很可能保不住工作,他女儿的前途也会受影响。
公平和人情,有时候不能两全。
她慢慢起身,往回走。伤口疼得更厉害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病房楼时,她看见周维站在消防通道口,脸色铁青。
“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在发抖,“护士说你拔了针头跑了,监护仪报警……我以为你……”
“我没事。”苏清越靠在他身上,“扶我回去。”
回到病房,重新接上监护仪,护士来重新扎针。周维一直沉默地看着,直到护士离开,他才开口:“你知道你刚才心率到多少吗?140!医生说了,你不能再受刺激!”
“周维,我拿到证据了。”苏清越把文件袋递给他,“能证明爸清白的证据。”
周维愣了一下,接过文件袋。看完后,他抬起头,眼神复杂:“所以你才冒险出去?”
“我必须去。”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交给专案组。”苏清越说,“但那个人有条件,要豁免,还要保证他女儿的前途。”
“你能答应吗?”
“不能。但我可以尽力争取。”苏清越看着他,“周维,爸等这个清白等了十年。我不能因为同情一个人,就让爸继续背污名。”
周维沉默良久,最终点头:“明天我陪你去见李书记。”
第二天上午,李文涛匆匆赶到医院。
在医生允许的短暂会客时间里,苏清越把昨晚的情况和证据做了汇报。李文涛看完材料,眉头紧锁。
“这个人的条件,组织上不能全答应。”他放下文件,“配合调查可以争取从轻,但豁免……没有先例。至于他女儿的工作,只要她本人没问题,不会受影响。”
“那他可能不会交出原件。”
“那就用复印件启动调查。”李文涛说,“笔迹鉴定是铁证,加上录音,足够立案了。清越,你要明白,我们办案讲法律,不讲交易。这个人当年做伪证是事实,必须承担相应责任。”
苏清越点头:“我明白。”
“你好好养病,这事我来处理。”李文涛起身,“对了,棉纺厂改制案的受害人代表想见你,我替你回绝了。你现在不能见客。”
“等等。”苏清越叫住他,“什么人?多少人?”
“十几个下岗工人代表,还有刘玉芬的女儿张秀英。”李文涛说,“他们听说你住院了,想来看看你,顺便问问案子进展。”
苏清越想了想:“让他们来吧,一次两三个人,时间短一点。”
“清越,你的身体……”
“我需要见他们。”苏清越轻声说,“我需要知道,我们做的这一切,对那些人意味着什么。”
李文涛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好,我安排。但每次不超过十五分钟,每天最多一次。”
下午,第一批访客来了。
三个人:张秀英,还有两个棉纺厂的老工人,一男一女,都六十多岁了。
张秀英拎着一篮土鸡蛋,一进病房就红了眼眶:“苏委员,您怎么瘦成这样……”
“我没事,手术很成功。”苏清越靠坐在床头,“张姐,你们坐。”
两个老工人拘谨地坐下,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男的叫老杨,女的叫刘婶,都是当年细纱车间的挡车工。
“苏委员,我们听说……听说那些贪官被抓了。”老杨搓着手,“是真的吗?”
“是真的。”苏清越说,“已经抓了二十一个人,追回八千多万赃款。这些钱,会优先用于补偿当年改制中受损的工人。”
刘婶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十年了……我等了十年……我家老头子临死前还念叨,说厂子没了,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苏清越轻声说。
“不晚,不晚。”老杨也抹眼睛,“苏委员,我们听说您为了查这个案子,差点把命搭上。我们这些人……不知道该咋谢您。”
“不用谢我,这是我的工作。”苏清越看着他们,“但我能问问吗,当年改制后,你们过得怎么样?”
沉默。
老杨先开口:“我下岗后,在建筑工地搬砖,干了八年,腰坏了,现在靠低保活着。儿子嫌我没本事,去了外地,几年没回来了。”
刘婶接着说:“我老伴得了尘肺病,没钱治,拖了三年走了。儿子车祸残疾,儿媳妇跑了,留下个孙子,我带着。我现在早上扫大街,下午捡废品,一个月挣一千多。”
张秀英低声说:“我妈要是不死心眼儿地去维权,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
苏清越的心口闷得难受。她想起那些卷宗里的数字:国有资产流失一点三亿,三千二百名工人下岗,平均补偿金每人两万元——还不够当年市区一平方米房价。
那些官员在澳门赌场一夜输赢几十万的时候,这些老工人正在为孩子的学费发愁。
“我向你们保证,”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个案子,一定会查到底。该抓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该追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十五分钟到了,护士进来提醒。
三人起身告辞。张秀英走到门口,又回头:“苏委员,您一定要好起来。我们……我们都指着您呢。”
门关上。
苏清越靠在床头,很久没动。
周维走进来,看见她的眼泪无声地流。
“清越……”
“我没事。”她擦掉眼泪,“我就是……就是觉得,我们做得还不够快,不够多。”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周维握住她的手,“但你要先养好身体,才能做更多。”
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苏清越看着窗外。天空很蓝,云很白。
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今天,她给了三个老人一点希望。
这就够了。
监护仪的曲线平稳跳动。
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顽强地跳动。
像那些等了十年的人,还在等。
像她自己,还会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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