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工业区的灯火零零落落，唯有五金厂的仓库还亮着一盏孤灯。
小翠望着账本上的数字，眼睛已经有些发花。听说阿娟请了假，要离开一周，她的心就一直往下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怎么办...”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单薄。
上一次阿娟摆烂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堆积如山的物料、车间不停的催货电话、工人们不满的抱怨声。那时她刚来厂里不到一个月，对业务流程还不熟悉，阿娟不做事，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结果仓库管理一片混乱，车间生产几乎停摆。她至今还记得车间主任老周站在仓库门口，气得满脸通红的样子：“连个螺丝都找不到，你这仓库怎么管的！”
那是她大专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离开校园时，她满怀憧憬，以为能在工厂里学以致用。可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这三个月来，她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胜任这份工作。
窗外的风刮得铁皮仓库哗哗作响，小翠打了个寒颤。她站起身，走到货架之间。高高的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种金属材料、零部件，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这些沉默的物件，在她看来却像一个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不能再这样了。”她深吸一口气，回到办公桌前。摊开所有的账本和车间材料计划表，她决定今晚不回去了。宿舍里还有半个馒头，足够当晚餐。
她先列出了未来半个月各个车间的生产计划，对照着物料需求表，一项项核对库存情况。遇到不确定的地方，就用红笔标注出来。这个习惯是从中专老师那里学来的——重要的东西要做记号。
“冲压车间每天需要铝板五十张，现有库存三百张，够六天用量...”
“电镀车间化学药剂库存不足，需要明天立即订购...”
“装配车间这个月要赶制的一批出口订单，螺丝、轴承这些标准件要提前备货...”
写着写着，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原来只要提前规划，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直到凌晨两点，她才伏在桌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脖子酸痛，但她心里却有了底。那份密密麻麻写满了工作计划和注意事项的笔记本，成了她这些天来的救命稻草。
第二天清晨六点，小翠就来到了仓库。她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工装，把长发利落地扎成马尾，对着仓库门上模糊的倒影整理好衣领。
七点整，工人们陆续上班。小翠没有像往常一样守在仓库里等领料单，而是拿着她的笔记本，第一个走进了冲压车间。
“李师傅，早啊。”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我来看看你们今天的生产安排，核对一下材料。”
冲压车间主任李师傅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这个平时低着头说话小声的姑娘，今天居然主动来车间巡查了。
“哦...好啊。”李师傅接过她递来的笔记本，眼睛亮了一下，“你这准备得挺细致啊。”
小翠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在车间转了一圈，注意到角落里堆放的边角料比平时多，便记在本子上：“下午安排人员清理。”
接着是电镀车间、装配车间...一个早上，她把全厂六个车间都走了一遍。工人们起初都觉得奇怪，这个平时躲在仓库里的小姑娘，怎么突然活跃起来了。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这样做的便利——小翠会根据各车间的实际生产进度，提前把需要的材料准备好，工人们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排队等候，也不会因为缺料而停工。
第三天，小翠已经摸清了各个车间的生产节奏。她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表格，让各车间主任填写每日物料需求，前一天下班前交到仓库。这样她就能更精准地安排发料时间。
装配车间的王主任是个苛刻的中年人，平时对仓库的工作总是挑三拣四。这天下午，他来到仓库领一批急需的轴承，原本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小翠早就把货备好放在门口了。
“咦？你今天怎么知道我要来领这个？”王主任惊讶地问。
小翠从账本里抽出一张便签：“您昨天在生产调度会上提过，这批出口订单要赶工。我记下来了。”
王主任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不错，有心了。”
这样的肯定，让小翠心里暖暖的。她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能做好这份工作。
与此同时，在厂办公楼里，厂长老梅在这个厂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最基层的技工一路干到厂长。
“阿娟休几天假了？”他问身边的助理。
“五天了，梅厂长。”
老梅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上次阿娟请假时出现的混乱还记忆犹新，好几个车间的生产都受到了影响。这次可不能再出问题了。
他想起那个新来的仓库管理员小翠，印象中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大专刚毕业，做事倒是认真，就是太嫩了些。上次阿娟离开才三天，仓库就乱成了一锅粥。
“我去仓库看看。”老梅站起身，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午后的阳光透过仓库高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梅推开仓库的侧门，里面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风扇转动的声音。
他环顾四周，货架上的物料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同种类的零件都分类存放，并且贴上了清晰的标签。地上用黄色油漆划出了整齐的区域，待发货的成品、待检验的物料、废料区都分得清清楚楚。
这和他预想中的混乱场面完全不同。
在仓库深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高高的货架前核对账本。小翠今天穿着浅蓝色的工装，阳光恰好照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踮着脚尖，努力想看清顶层货架上的标签，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格外认真可爱。
老梅一时恍惚。二十多年前，他刚进厂时，看到阿娟也是这个样子——认真、专注，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那时的阿娟也是这样，总是想把每件事情都做到最好。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慢慢走向那个身影。小翠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老梅靠近她，微微探头想看她手中的账本。
就在这时，小翠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吓得轻呼一声，猛地转过身来。账本从手中滑落，老梅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梅、梅厂长！”小翠惊魂未定，脸颊绯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轻轻撞在货架上。
老梅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个姑娘不是阿娟，而是小翠——一个才二十出头，和他小孩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他为自己刚才的失神感到一阵羞愧，连忙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
“在看账本呢？”老梅把账本递还给小翠，语气尽量保持平和。
小翠点点头，仍然有些紧张：“我在核对库存，怕有遗漏。”
老梅拿起她放在一旁的工作笔记本，翻看着里面工整的字迹和详细的表格，不由得暗暗称赞。这姑娘做事很有条理，考虑得也很周全。
“这几天仓库就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还好。”小翠轻声回答，“我提前做了计划，每天早晚各巡查一次车间，发现问题就及时处理。”
老梅点点头：“走，带我去各车间看看。我也了解一下物料供应的情况。”
这是小翠第一次陪同厂长巡查车间，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但当她开始介绍各车间的物料储备情况时，语气渐渐变得自信起来。
在冲压车间，她准确地说出了各种规格铝板的库存量和每日消耗量；在电镀车间，她提醒主任某种化学药剂明天会到货；在装配车间，她甚至发现了一处物料摆放不规范的隐患，并及时告知了相关负责人。
老梅跟在她身后，越看越满意。这姑娘不仅工作认真，还很用心，短短几天就已经把全厂的物料流程摸得清清楚楚。
“不错，真的很不错。”在装配车间，老梅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夸奖道，“还是大专生了不起，适应能力强，工作有方法。”
这话很快在厂里传开了。厂长亲自表扬小翠的消息，成了当天最热门的新闻。
下班后，小翠一个人留在仓库里，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从最初梅厂长的突然出现，到后来的车间巡查，再到公开的表扬...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她摸了摸还有些发烫的脸颊，心里五味杂陈。得到认可当然开心，但她也明白，这只是开始。阿娟还有几天才会回来，她还不能有丝毫松懈。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翠工作更加卖力。她不仅完善了物料预警系统，还开始研究如何优化库存结构，减少资金占用。这些都是她在大专时学过的知识，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有时深夜加班，老梅办公室的灯也还亮着。偶尔，他会来仓库转转，问问工作情况，也会聊些厂里的往事。小翠发现，这个平时严肃的厂长，其实很关心下属，对厂里的每一个环节都了如指掌。
一周后，厂里接到一个紧急订单，要求三天内交货。这对物料供应是个巨大的考验。小翠连夜核对库存，联系供应商，协调各车间的领料时间，最终保证了生产的顺利进行。
订单如期交付的那天，老梅在全体员工大会上特别表扬了小翠。
“我们要学习的，就是这种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老梅说，“不管在什么岗位，只要用心，都能做出成绩。”
散会后，小翠被同事们围在中间，这个请她指导物料管理的方法，那个夸她能干。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认可的喜悦。
然而在这些赞美声中，她也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目光。有几个年轻女工在背后窃窃私语，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嫉妒。她听说，有人在传她和梅厂长的闲话，说她能得到表扬，是因为“特别会来事”。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小翠心上。她开始刻意避开梅厂长，即使在工作中必要的接触，也保持着明显的距离。
老梅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在这个厂里待了这么多年，对那些流言蜚语再清楚不过。一天下班后，他特意在厂门口等小翠。
“一起走走吧。”他说，“我听说了一些闲话，你别往心里去。”
小翠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这个厂里，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老梅继续说，“有的踏实肯干，有的投机取巧。时间长了，大家自然就知道谁是真才实学。你这些天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小翠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谢谢梅厂长。”
“叫我老梅就行。”他笑了笑，“好好干，以后有机会，厂里会重点培养你的。”
这是小翠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融入了这个工厂。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老一少，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厂区的灯光在他们身后渐次亮起，像一片落在地上的星空。
回到宿舍，小翠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话：“今天梅厂长告诉我，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没什么好怕的。是啊，我未来的路还很长。我要证明，大专生很优秀...”
窗外，一轮新月挂上枝头。明天，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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