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余威尚未散尽,蝉鸣在厂区高大的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嘶叫着,搅得人心愈发烦躁。阿娟踩着点儿走进了阔别数日的工厂大门,身上那件崭新的碎花连衣裙,还是休假第一天特意去商场买的,本想图个“焕然一新”的彩头,此刻却觉得布料黏腻地贴着皮肤,闷得她透不过气。
她的假期结束了。说是休假,实则带了点负气出走的意味。仓库管理员的活儿,说轻松也不轻松,繁琐且责任大。前阵子,她因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或许是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清点搬运,或许是仗着某些不便明言的底气,工作上是能拖就拖,能敷衍就敷衍。物料计划表提交不及时,领料单积压,她心里甚至隐隐期待着,自己这一撂挑子,车间那边必定会乱成一锅粥,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求着她,哄着她回去。那时,她便能重新拿回主动权,或许还能争取到些别的好处。
然而,当她踏进仓库那熟悉又略带霉味的大门时,预想中的混乱场景并未出现。货架井然有序,地面干干净净,各类物料分门别类,标识清晰。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在一种奇异的静谧中缓缓沉降。
“娟姐!您回来啦!”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小翠像只轻盈的燕子般从货架后闪了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假期玩得开心吗?看您气色真好,这裙子真衬您!”
阿娟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仓库里扫视。她没接小翠嘘寒问暖的话茬,只是淡淡地问:“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都挺顺当的。”小翠忙不迭地回答,双手不自然的搓了搓,“就是前两天二车间急着要领一批特殊规格的螺丝,我按新整理的目录很快就找到了,没耽误他们生产。”
阿娟的心微微一沉。特殊规格的螺丝,存放位置比较偏僻,以前都是她亲自经手,小翠才来多久?竟然能这么快找到?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桌面一尘不染,连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都似乎被精心浇灌过,透出几分鲜活的绿意。她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单据,出入库记录清晰工整,计划表也提前做好了。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混杂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悄然在她心底滋生。这丫头,未免也太能干了点。她这次休假想再现“摆烂”非但没引起任何波澜,反倒像是给人家搭好了舞台,让人家尽情表演了一番。
“嗯,没事就好。”阿娟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心里却已翻江倒海。她预想中的“救世主”归来戏码彻底落了空,自己倒像个多余的旁观者。
她坐不住,决定去车间走一圈。那里是流言蜚语的集散地,也是验证她心中疑虑的最佳场所。
车间的噪音一如既往地震耳欲聋,机油和金属切削液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阿娟刻意放慢脚步,在一些熟悉的工友身边停留。起初,大家还客套地跟她打着招呼,问她假期如何。但很快,一些细碎的、像钢针一样的话语,便若有若无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还以为离了她不行呢,结果人家小翠姑娘弄得妥妥帖帖……”
“就是,年纪大了,心思就不在工作上咯……”
“听说领导现在可不吃她那一套了,没点真本事,光会……那啥,也不行啊……”
“人家小翠,正经大专毕业,文化水平高,脑子活络,一个人把仓库管得井井有条,老梅天天夸呢!”
“啧啧,那姑娘是不错,身材苗条,模样也俊俏,看着就水灵。不比某些强多了?”
“嘿嘿,老梅现在可是老牛爱吃嫩草喽……”
“年老色衰”、“没有文化水平”、“领导不吃她那一套了”、“老牛爱吃嫩草”……这些词汇像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扎在阿娟的心尖上。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在身侧悄悄蜷缩,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强撑着笑容,假装没有听见那些议论,但那些目光,那些若有若无的指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让她呼吸困难。
她曾经也是五金厂一枝花,多少男人明里暗里对她示好。后来到了仓库,虽然清苦些,但毕竟轻松不少,而且……而且和老梅……那段暧昧不清的关系,曾是她自认为稳固地位的依仗。如今,这一切似乎都随着小翠的到来而摇摇欲坠。年龄、学历、容貌,这些她曾经不甚在意,甚至隐隐自负的方面,此刻都成了别人攻击她的利器,也是她内心深处最无法言说的恐慌。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车间,背后的指指点点如同芒刺。快步走向仓库,那熟悉的门口此刻却仿佛一道界限,隔开了她过去的荣光和现在的尴尬。
就在她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里面传来的对话声让她猛地刹住了脚步。是老梅!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点官腔又混杂着几分市侩的男声。
鬼使神差地,阿娟缩回了手,闪身躲在了门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小翠啊,这段时间你做得非常不错!”老梅的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仓库管理上了新台阶,车间那边反馈也很好。你大专学的知识,用在实际工作中,就是不一样嘛!”
“梅厂子您过奖了,都是娟姐之前基础打得好,我也就是按部就班。”小翠的声音听起来谦逊又得体。
“哎,不用谦虚。年轻人,有能力就要敢于担当。”老梅的语气更加和蔼,“好好干,大有前途!我看好你。以后啊,这仓库主管的位置,我看非你莫属……”
“仓库主管”*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阿娟的脑海里炸开。她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怒火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吞噬了她的理智。这个老梅!当初是怎么跟她说的?说什么仓库离不开她,说什么有机会一定帮她争取……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暗示承诺,原来都是骗鬼的!现在来了个年轻漂亮的,有文化的,就立刻把她抛到脑后了!还想把主管的位置给小翠?
她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立刻冲进去,撕破老梅那副虚伪的嘴脸,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全都抖落出来,大家一拍两散!
就在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那一刻,一股冰冷的理智如同兜头冷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头的熊熊火焰。她猛地清醒过来。冲进去大吵大闹?然后呢?让所有人都来看她的笑话?坐实她因嫉妒而失态的丑态?让那些流言蜚语变得更加不堪?到时候,老梅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说她工作懈怠,无理取闹。而小翠,只会成为那个无辜可怜的受害者。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吃醋了吗?是的,她心里明白,这不只是吃工作的醋,更是吃那种被取代、被遗忘的醋,吃那种年华老去、优势不再的醋。但这醋意,只能烂在心里,绝不能摆在脸上。
阿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缓缓松开握着门把的手,像一只受伤的猫,悄无声息地退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漫无目的地又在厂区里溜达起来。她需要时间平复情绪,需要重新戴好那张若无其事的面具。
初夏的风带着温热,吹在她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看着厂区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回忆起这些年在这里的点点滴滴,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无奈攫住了她。时代变了,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也变了。光靠那点小聪明和几分姿色,似乎真的行不通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或许更久,阿娟估摸着老梅应该已经离开,或者至少谈话应该结束了,她才调整好面部表情,再次走向仓库。
世事往往就是这般巧合。她刚走到仓库门口,那扇铁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老梅腆着肚子,正好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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