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拘留所里那股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沉闷气息的味道。德阳,站在秋日略显刺眼的阳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由的空气带着凉意涌入肺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重。
上面的场景,德阳在家一遍又一遍的回忆。
阿娟把他从拘留所接回来,他没有直接回工地,甚至有些刻意地回避了那个方向。弟弟德发打来好几个电话,他都只含糊地应付过去,说“先歇两天”。家,那个他曾经以为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此刻成了他唯一想去,却又心怀怯意的所在。工地上的事情暂时由德发打理。
接下来的几天,大刘过着一种近乎自我放逐的生活。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手机关了静音。工地上的事,全权交给了德发。德发每晚都会打电话来汇报情况,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哥,王总那个项目的款子催得急……李工头那边人手有点不够……你放心,我都处理着。” 大刘听着,只是“嗯”、“啊”地应着,末了补一句:“你多费心。”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害怕回到那个曾经挥洒汗水、发号施令的地方,仿佛那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嘲讽他如今的狼狈。
和阿娟之间,陷入了一种冰冷的僵持。阿娟照常上下班,给他留饭,但两人之间的交流比屋檐下的冰棱还要稀少、寒冷。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他喝酒晚归时唠叨,也不再在他胡子拉碴时埋怨。这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大刘感到恐慌。他几次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那些在酒桌上、在工人们面前侃侃而谈的本事,在阿娟面前荡然无存。
他只能偷偷地、近乎贪婪地观察她。他发现阿娟瘦了,眼下的乌青很重,洗衣服时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穿了多年的旧毛衣,袖口有些磨边了。大刘心里猛地一抽——他去年就说要带她去买新衣服,结果一忙,加上三天两头喝酒,就给忘了。他怀疑她有外遇,那种疯狂的嫉妒在酒精的催化下曾像野火一样烧灼着他的理智。可如今,在清醒的、冰冷的现实面前,他仔细回想,除了那次听说她和一个男领导有点勾勾搭搭,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那点可怜的“把柄”,在阿娟日复一日的操劳和此刻死寂的沉默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卑劣。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刚结婚时,住在工棚里,阿娟用一个小煤炉给他煮面条,热油溅起来烫了手,还笑着说不疼。想起他第一次接到像样的工程,兴奋地喝多了,是阿娟把他背回去,用热毛巾给他擦了一晚上的脸。想起儿子小时候发烧,他还在外面应酬,是阿娟一个人抱着孩子在医院守到天亮……阿娟在他生命里的痕迹太深了,深到他几乎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像空气,像水。直到这次,他差点把这“空气”和“水”都亲手打碎。
“我他妈真是个混蛋!”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用拳头捶打自己的额头,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德阳(他内心开始更习惯用这个名字来呼唤自己,仿佛这样能找回一点过去的什么)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城里摸爬滚打十几年,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手下有几十号人的小老板,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副鬼样子?是因为酒吗?不全是。是因为他那大大咧咧、从不服输、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是长期对酒精的依赖,对家庭责任的疏忽,以及对最亲的人的肆意伤害,共同酿成了今天的苦果。
他必须做点什么。
改变是从细微处开始的。他不再睡到日上三竿,而是早早起床,去菜市场溜达。他看着那些水灵灵的蔬菜和活蹦乱跳的鱼虾,感到一种久违的烟火气。他开始凭着记忆里阿娟做饭的样子,笨拙地学着择菜、洗米。第一次炒菜,他把锅烧得冒烟,油溅得到处都是,炒出来的青菜黑乎乎的,他自己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但他没有放弃。第二次,第三次……他甚至还跟楼下的阿姨请教了怎么炖汤。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似乎有点天赋,或者说,是那种想要弥补的迫切心情,让他学得格外认真。
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计算着阿娟下班的时间,把做好的、卖相还算过得去的饭菜端上桌,然后坐在沙发上,心神不宁地等着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那短短的几分钟,对他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起初,阿娟看到他做饭,眼神里只有惊讶,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沉寂的深潭。她默默地吃饭,对他刻意找的话题,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大刘也不气馁,他知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
转机出现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大刘在打扫卫生时,无意中翻出了儿子小时候的相册。他坐在地板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照片里,儿子从小不点长成半大小子,阿娟始终温柔地笑着,而他这个父亲,在照片里出现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很多张的背景还是酒桌。他的手指摩挲着照片上阿娟年轻明媚的脸庞,再看看如今镜子里自己那被酒精泡得浮肿、写满疲惫的脸,一股巨大的悔恨和心酸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这个在工地上被钢筋扎穿脚掌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地呜咽起来。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听到门口传来响动。他慌忙用手背擦掉眼泪,把相册塞回原位,装作无事发生。阿娟回来了,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他微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但没有问。只是那天晚上,她吃完饭后,罕见地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坐在原地,看着大刘收拾碗筷的背影,轻轻地说了一句:“汤,味道还行。”
就这简单的几个字,让德阳差点又没忍住眼泪。他背对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从那以后,家里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阿娟的脸上,偶尔能看到一点极淡的笑模样。两人之间的话也渐渐多了一些,虽然大多还是围绕着“天气”、“菜价”这类无关痛痒的话题,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总算开始慢慢消融。
德阳知道,是时候了。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场合,一次郑重的道歉,来为这次风波画上一个句号,或者说,为一个新的开始拉开序幕。
这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去了更远但食材更新鲜的大市场。他买了阿娟最爱吃的鲜活鲈鱼,挑了最好的肋排,又称了些新鲜的菌菇。回到家,他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他处理鱼鳞的手法还有些生疏,切姜丝也粗细不均,但他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厨房的窗户,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餐桌上,清蒸鲈鱼、糖醋排骨、菌菇汤,还有两个清炒时蔬,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钥匙转动,阿娟推门走了进来。她显然被这一桌丰盛的菜肴和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惊住了,站在门口,有些愣神。
“回来了?洗洗手,吃饭吧。” 德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阿娟默默地换了鞋,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两人拿起碗筷,开始吃饭。一时间,房间里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德阳吃了几口,便觉得食不知味。他放下碗筷,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阿娟,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低沉:
“阿娟。”
阿娟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平静,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我……” 德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我错了。”
这三个字说出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反而像搬开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让他后续的话语顺畅了许多。
“在拘留所里那些天,我想了很多。” 他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带着一种深刻的悔意,“我不是个东西。我不该天天喝得烂醉如泥,不顾家,不顾工地,更不该……不该无缘无故地怀疑你,跟你吵架,动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再次哽咽,他用力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这次我是真知道怕了。不是怕被关起来,是怕……怕把这个家给作没了,怕把你给弄丢了。想想我们以前,多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条件好了点,我反而……我他妈真不是人!”
他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阿娟,我跟你保证,”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诚恳,“我刘德阳今天把话放这儿,从今往后,我要是再碰一滴酒,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一定戒酒,认认真真把工程搞好,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你……你再信我一次,行吗?”
他说完了,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紧张地看着阿娟,连呼吸都放轻了。
阿娟一直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眼眶在听到“怕把你给弄丢了”时,迅速泛红,但她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久久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德阳来说,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阿娟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那里面有审视,有疲惫,有尚未完全消散的伤痛,但也有一丝极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和希冀。
她轻轻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行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这些有什么用……先吃饭吧,鱼凉了就有腥气了。”
她没有说“我原谅你了”,也没有表现出欣喜。但这句带着一丝烟火气的、近乎平常的话,听在德阳耳中,却如同天籁。他知道,这扇紧闭的门,终于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阳光和希望,正从这道缝隙里,艰难而又顽强地照了进来。
他连忙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小心翼翼地放到阿娟的碗里。
“哎,吃,吃鱼,这鱼我蒸了好久,火候应该刚好。”
阿娟看着碗里那块雪白的鱼肉,又抬眼看了看德阳那带着讨好和忐忑的神情,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屋子里,温暖的灯光下,一对经历了风波的夫妻,沉默地吃着这顿意义非凡的晚餐。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以及一种正在缓慢愈合的、名为“家”的温度。
晚上阿娟不在客厅睡觉了,进去了卧室,里面传来打情骂俏的响动……
前路依然漫长,信任的重建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但至少,在这个夜晚,他们选择了给彼此,也给这个家,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德阳说的保证,阿娟也是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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