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像是悄无声息的贼,在一夜之间席卷了这座南方小镇。前一天还能见到枝头倔强的绿意,第二天清晨,推开窗,凛冽的北风便裹挟着湿冷,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天色是灰蒙蒙的,仿佛一块用了太久,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阿娟裹紧了一件半旧的藏蓝色薄棉衣,走在去往工厂的路上。路两旁行道树的叶子,黄了一半,蔫蔫地挂着,在冷风里发出簌簌的哀鸣。她把手揣在衣兜里,指尖冰凉,心情却比这天气更加复杂难言。
德阳在家休息了几天,那股因酒驾、拘留而带来的惶恐和戾气,似乎被那几天的家常饭菜和相对无言的静默冲淡了些。夫妻间的气氛,像一池被搅浑的水,终于得以慢慢沉淀,虽然池底仍有余渣,但至少表面看去,恢复了些许平静。他匆匆忙忙回工地去了,带着一种急于摆脱某种阴影的迫切。家里重新变得空荡,只剩下她和孩子生活规律的痕迹。
阿娟也回到了工厂的仓库岗位。点数、入库、发货、做账……日子周而复始,仿佛一个无限循环的陀螺,被无形的手鞭策着,在固定的轨道上旋转,不敢停歇,也看不到尽头。仓库里弥漫着金属、机油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气味曾经让她觉得沉闷,如今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至少,这里的一切是熟悉的,可控的。
关于德阳酒驾进拘留所的事,在工厂里,出乎她意料地,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偶尔有几道探究的目光扫过来,也很快就移开了。她知道,这全是老梅帮忙了。他守口如瓶,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她家这片不堪的狼藉,牢牢挡在了流言蜚语之外。再加上之前,那个耿直火爆的大刘,为了类似的事情在车间里发过一次飙,怒斥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人是“闲得蛋疼”,厂里那种喜好议论他人私事的风气,确实收敛了不少。
快两个月了,阿娟在一种近乎忐忑的平静中度过,没有预想中的指指点点,没有让她无地自容的窃窃私语。这让她在庆幸之余,对老梅生出一种复杂的感激。她回想起当初德阳刚出事时,自己的绝望和慌乱,第一个念头就是没脸见人,只想远远逃离这个生活、工作了多年的五金厂,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是老梅的沉稳和援手,让她得以保留住这份工作,以及在这片小天地里,那点可怜的、却至关重要的“面子”。
这份感激,像一颗被埋进潮湿土壤的种子,在日复一日的安静中,悄然汲取着水分,想要破土而出。天气的骤冷,似乎也催促着她,是该做个了结,也该表达谢意了。然而,这了结和感谢,都指向同一个人——老梅。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段说不清、道不明,曾经越界,如今却必须斩断的过往。
“还是要找机会感谢老梅。”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了几天,越来越清晰。同时清晰的,还有一个决定:是时候,为那段危险的偏离,画上一个句点了。趁一切还来得及,趁双方的家庭还未被真正波及。
想到这里,她开始不动声色地寻找与老梅单独沟通的机会。不能用电话,文字太冰冷,也容易留下痕迹。她下意识地,又用起了那种曾经在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方式——眼神。
中午,工厂食堂。人声鼎沸,饭菜的热气与嘈杂的人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烟火气的暖流,暂时驱散了从门外缝隙钻进来的寒意。工人们围着简陋的长条桌,大声说笑着,吞咽着简单的午餐,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放松时刻。
阿娟端着打好的饭菜,没有像往常一样找个角落坐下,而是目光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地在人群中扫视。很快,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撞入了她的眼帘。老梅正和车间里的两个小组长坐在一桌,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着什么,眉头微蹙,带着厂领导惯有的那种思虑神情。
阿娟在不远处坐下,侧对着他们的方向。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趁着无人注意的间隙,目光如蓄势已久的箭,精准地投向老梅。那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挑逗与风情,而是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请求,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但即便如此,那目光依然是“带电”的,是一种专属于他们之间的、超越寻常同事的密码。
电光火石之间,正听着下属说话的老梅,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似乎接收到了那无形的信号,话语有个微小的停顿,眼神不由自主地循着感觉望过来。四目相对,尽管隔着攒动的人头,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阿娟看到他眼中迅速闪过的一丝惊愕,随即是了然,然后,一种久违的、混合着激动与渴望的光芒,在他眼底点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小组长们点了点头,像是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但阿娟看见,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的身体有了一个细微的、朝向食堂门口方向的倾斜。心里砰砰砰……阿娟仿佛能隔着空气,听到他那颗不再年轻的心脏,因为这一个眼神而重新剧烈搏动的声音。那种久违的、被需要、被渴望的快感,似乎瞬间击穿了他日常沉稳的外壳,让他有些魂不守舍。
阿娟迅速低下头,专心对付餐盘里的饭菜,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她知道,他懂了,而且,他会来。
饭后,工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食堂,回到车间或找地方休息。阿娟率先回到仓库。午休时间的仓库,比平日里更加安静。高大的货架投下沉重的阴影,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稀薄的冬日阳光里,无声地飞舞。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走进仓库最里面那个堆放杂物、也曾是他们短暂温存的小单间。她只是搬了两张椅子,放在办公桌的两侧,然后自己坐在其中一张上,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仓库外偶尔传来远处车辆的鸣笛声,或是工人走过的脚步声。每一丝声响,都让她的心弦绷紧一分。她不确定他会不会立刻就来,会不会有所顾虑。
然而,脚步声还是响起了。沉稳,熟悉,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谨慎,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仓库门口。老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他先是警惕地回头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才闪身进来,顺手轻轻带上了门。“吱呀”一声轻响,将仓库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坐在办公桌旁的阿娟。他没有立刻走过来,就站在门边,看着她,眼神复杂,里面有期待,有询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来了。”阿娟站起身,声音平静,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老梅应了一声,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脚步不像在食堂时那般轻快,反而显得有些沉重。他在阿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斑驳的木质办公桌,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
这次,阿娟没有寒暄,没有迂回。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直接了当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梅厂长,这次德阳的事,多亏了你。真的……谢谢你。”
老梅看着她,眼神里的灼热稍稍降温,换上了更为深沉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自嘲:“说这些做什么。我心里……一直有你。能帮的,我一定会帮。帮不到的,你也别怪我。” 这句“心里一直有你”,他说得自然而然,不像情话,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带着岁月的重量和无奈的坦然。
阿娟的心被这句话刺了一下,有些酸涩。她避开他过于直白的目光,低下头,看着桌面上一道深刻的划痕,继续说道:“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更得谢你。也……更得把有些话说清楚。”
她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迎上老梅的视线:“我们……我们最开始,不就是觉得投缘,像朋友,像兄妹一样互相帮衬着吗?后来……是咱们糊涂了,越了界,踩了雷池。”
老梅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阿娟用手势轻轻制止了。
“你听我说完,”阿娟深吸一口气,“现在回头想想,我心里是后悔,也是怕的。德阳这次出事,像是一盆冷水,把我给浇醒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趁现在,还没闹出什么影响两边家庭的大乱子,咱们……收手吧。”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就让一切,回归到最开始的样子,行吗?就像你说的,互相帮衬的……友好。”
“友好……”老梅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掠过一丝苦涩。他沉默了,目光从阿娟脸上移开,望向那些高高的、沉默的货架,仿佛在审视自己内心堆积的情感库存。仓库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回头,眼神里激烈的挣扎已经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还有一种深刻的疲惫。
“你说得对。”他声音有些沙哑,“是糊涂了,也……是该醒了。这样对谁都好。”他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回归最初的友好……好,阿娟,我听你的。”
两个在生活泥沼中打滚了半辈子的成年人,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痛苦的撕扯,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理智。他们反思着那段始于互相取暖,最终却险些引火烧身的错误,并亲手为它画上了休止符。
这番交谈,前后不过半小时。却像是耗尽了两人大半的气力。当所有的话都说开,决定也已做出,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暧昧的张力,似乎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疏离感。
他们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惋惜,有遗憾,也有祝福。复杂难言,却无比真实。
老梅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习惯性地、警惕地观察了一下仓库门口和四周的情况。高高的窗户外面,只有灰白的天,以及偶尔掠过的一角飞檐。
确认安全无虞后,他转过身,面向也刚刚站起来的阿娟。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此刻的记忆里。然后,他伸出双臂,不再是试探,不再是犹豫,而是带着一种告别般的决绝和用力,一下子将阿娟揽入了怀中。
阿娟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随即,便软化在这个熟悉的、却注定是最后一次的拥抱里。
他的手臂箍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记住这个拥抱的触感。阿娟的脸颊贴在他带着机油和烟草混合气息的工装上,能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沉重而快速的心跳。
他低下头,寻找到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上去。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充满爱怜的吻。而是**情不自禁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激吻**。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像即将远行的旅人告别故土。所有的未竟之语,所有的不舍与决绝,所有被理智强行压抑下去的澎湃情感,似乎都融入了这个吻里。激烈,缠绵,而又充满了告别的悲伤。
阿娟没有抗拒,她闭上眼睛,回应了这个吻。眼角,有一滴冰凉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湮灭在两人紧贴的肌肤之间。她知道,这是最后的仪式。用这个吻,祭奠他们那段不见天日的感情,告别那段危险而又曾带来慰藉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短短几十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老梅率先松开了手臂,结束了这个吻。他后退一步,呼吸还有些急促,眼神里翻涌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下。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阿娟一眼,那眼神里,有告别,有承诺,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仓库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明亮却冰冷的光线里。
仓库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阿娟还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他留下的温度和触感还未消散。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两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她缓缓抬起手,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灼热的、属于他的气息。
一切都结束了。
一场始于微时,掺杂着感激、依赖、冲动与孤独的复杂情感,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午后,在这个堆满冰冷金属制品的仓库里,由它的参与者,亲手埋葬。
“回归正常……”阿娟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异常微弱。她环顾四周,熟悉的货架,熟悉的账本,熟悉的灰尘味道。生活,似乎真的可以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了。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发生,就永远无法真正抹去痕迹。就像仓库地上那道深深的叉车辙印,就像心底那道被这个告别之吻烙下的、隐秘的伤痕。
但生活,终究是要继续的。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领,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然后,她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拿起那本厚厚的出入库台账,翻开了新的一页。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预示着这个冬天,可能会很长,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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