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厂仓库的清晨,总带着一股钢铁与机油混合的、冷峻而坚实的气味。阳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凉意,透过高高窗户上积年的灰尘,在水泥地上切割出几块斜斜的、昏黄的光斑。阿娟就坐在这光斑边缘的仓库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一道深刻的划痕,眼神空洞,仿佛魂魄还陷在昨夜那片黏稠的泥沼里。
她确实已经不年轻了。镜子里那张脸,曾经水润鲜活,能掐出蜜来,如今却像是被时光和心事悄悄抽走了胶原蛋白,眼角细密的纹路即使用最便宜的粉底也难以完全遮盖。更重要的是,心里头那团火,那团曾被无数男人挑逗目光点燃过的、火辣辣的欲望,不知从何时起,已然熄灭,只剩下一堆温吞的灰烬。厂里那些男人,背地里都说她“更年期提前了”,言语间带着一种对凋谢花朵的轻慢。阿娟知道,但她懒得辩解。他们懂什么?
这并非简单的生理变化,而是一场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声的围剿。年龄是一道越来越紧的箍,老公德阳那双日益多疑、时常在她身上逡巡的眼睛是另一道。还有这身好不容易才穿上的五金厂中层副职的工装——浅灰色的,式样呆板,却代表着一种她过去不敢想象的体面。所有这些,都像无形的绳索,捆缚着她,让她不能再像多年前那样,凭着一点原始的资本在男人堆里换取些许便利,或者说,生存的空间。
尤其是,过去那段与老梅不清不楚的关系,像一道永远洗不干净的污渍,留在了她个人的档案上,也留在了厂里无数张嘴巴里。哪怕她早已下定决心,与老梅划清了界限,那影子却依然拖在身后,时不时就被像阿威这样的人翻出来,成为攻击或骚扰她的借口。
想到阿威,一阵烦恶涌上心头。昨晚他在仓库无赖又堵住了她,满嘴的酒气混杂着下流的暗示,一只手还不干不净地想来拉扯。要是放在几年前,她或许会半推半就,或许会虚与委蛇,用一点风情换取片刻安宁,甚至一点小利益。但昨夜,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甩开了他,声音冷得像仓库里的铁疙瘩:“阿威,请你放尊重点!我现在没空跟你扯这些没用的!”阿娟再次回忆昨天晚上的遭遇。
得罪了阿威是肯定的。那个混混在厂里是出了名的难缠。但奇怪的是,当那声呵斥冲出喉咙,看着阿威错愕继而恼怒的表情,阿娟心里除了后怕,竟隐隐生出一丝快意。那感觉,有点像很多年前,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老梅说出“我们到此为止”时一样。虽然前路未卜,虽然可能招致报复,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把一具背负了很久的、肮脏的壳摔在了地上,虽然赤身裸体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寒冷,但呼吸却前所未有地顺畅。
她好像,又重新活了一回。那一次和老梅划清界限,是第一次试图新生;昨夜拒绝阿威,是第二次。只是这新生的翅膀太过稚嫩,随时可能被现实的风雨折断。
仓库门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笃,笃,笃,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过去某个特定时期的节奏感。阿娟下意识地抬头,心脏莫名一跳。逆着光,一个穿着藏蓝色夹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那片昏黄的光斑。
是老梅。
他有一段时间没来仓库了。自从他因为老板娘上台被边缘化,实权被分割,他来这里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世态炎凉,阿娟是懂的。她自己也曾在老梅失势后,刻意保持着距离,一方面是践诺自己的“新生”,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但此刻,看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阿娟心里那点因为昨夜壮举而残存的硬气,忽然像阳光下的冰块,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委屈、依赖和久违的激动情绪。他来了。在这个她感到孤立无援的时刻,他来了。仿佛溺水的人看到了飘来的木头,哪怕那木头曾经硌疼过她,此刻也成了唯一的指望。
“梅……梅厂长。”阿娟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习惯性地用了以前的称呼。
老梅摆摆手,脸上是那种看不出深浅的笑容,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在阿娟脸上扫了一圈:“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听说昨晚阿威那小子又找你麻烦了?” 他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
这一问,像是打开了闸门。阿娟所有的故作坚强瞬间崩溃。她重新坐下,身体前倾,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苦。她说阿威如何纠缠不休,如何要求晚上加班堵她,言语如何不堪入耳;她说厂里那些风言风语,好像她阿娟永远都洗不干净;她说德阳最近如何疑神疑鬼,盘问她的行踪,让她身心俱疲;她说自己只是想安安分分工作,利用业余时间参加自学考试,给自己挣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为什么就这么难?
她的语速很快,仿佛慢一点,那些委屈就会把她噎住。她说到激动处,眼圈微微发红,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在她混乱的叙述里,阿威的丑恶嘴脸,德阳的猜忌目光,厂里同事的窃窃私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让她无处可逃。
老梅静静地听着,手指间不知何时又夹上了那根没有点燃的烟,轻轻在桌面上磕着。他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流露出那种带着占有欲的、评判式的目光。他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眼神里甚至有一种近乎“同情”的平静。这种平静,奇异地安抚了阿娟焦躁的情绪。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就摆脱不了这种人了?”阿娟最终以这句话作为结尾,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老梅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在厂里浸润多年形成的笃定:“阿威那种人,是块滚刀肉,黏上就难甩脱。你昨天做得对,硬气。这种人,你越软,他越得寸进尺。”
他肯定了她的“硬气”,这让阿娟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但是,”老梅话锋一转,那双精明的眼睛看着阿娟,“阿娟啊,在五金厂这种地方,光有硬气是不够的。你还得有位置,有靠山。人微言轻,谁都能来踩你一脚。”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阿娟内心最深的隐痛。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之所以拼命想改变,想读书,想提升自己,不就是因为过去“没位置”,只能像浮萍一样,依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至于像阿威这样的人,都敢随意来撩拨她,觉得她仍是那个可以轻慢的、没有根基的女人。
“位置……”阿娟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流露出渴望与迷茫。
“嗯,位置。”老梅身体也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分享机密的氛围,“我跟你说个事,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往外传。”
阿娟下意识地点头,心脏跳得快了些。
“新工厂那边,你知道吧?规模比老厂大不少。”老梅的声音带着诱惑力,“老板娘前几天找我谈话了。”
阿娟屏住了呼吸。
“新厂建成投产,需要人过去管理。老板娘的意思,是让我过去牵头。”老梅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虽然这得意很快被收敛起来,“那边从生产到后勤,一套全新的班子,都得组建。到时候,财务、采购、仓库、行政……这些关键岗位,都得用信得过的人。”
他特意强调了“信得过”三个字,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阿娟脸上。
“你跟我,在仓库这块打交道这么多年,你的能力,我是清楚的。人也稳重了,知道上进。”老梅继续说道,话语像糖浆一样缓缓流淌,“到时候,新厂的仓库,或者行政那边,设一个主管的位置,你过去,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新工厂!主管!
这几个字像烟花一样在阿娟脑海里炸开。那意味着全新的环境,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阿威这种无赖的纠缠,没有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她可以真正以“仓库主管”的身份,挺直腰板,穿着体面的职业装,管理着手下几个人,享受着应有的尊重。那正是她通过自学考试,梦寐以求的未来图景!
希望,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之前所有的委屈、愤懑、彷徨,在这巨大的诱惑面前,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老板娘……真这么说了?”阿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带着一丝不敢置信。老梅失势后,她其实对他能否东山再起是抱有怀疑的,但“老板娘”这三个字,代表着最高的权威和可信度。
“这种大事,我能胡说?”老梅笃定地笑了笑,“项目已经启动得差不多了,人事安排就在这一两个月。关键是,得用‘自己人’。” 他又一次强调了“自己人”。
阿娟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三个字。曾几何时,她拼命想撕掉“老梅的人”这个标签,为此承受了不小的压力,也度过了许多孤独的日夜。如今,兜兜转转,似乎又要依靠这个标签来寻求庇护和晋升。这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略带苦涩的滋味,像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某个原点。但这丝苦涩,很快就被对未来的强烈憧憬压了下去。与实实在在的“位置”和“前途”相比,过去的那点心理挣扎,似乎可以暂时搁置。
“梅哥,”她不自觉地换回了更亲近的称呼,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依赖,“我现在……真的就图个安稳。德阳那边盯得紧,厂里又是是非非的,我真是怕了。只要能离开这边,去新厂,哪怕从头做起,多辛苦点,我也愿意。”
她这是在表态,是在向老梅递投名状。
“放心。”老梅挥了挥手,做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有我在,还能让你吃亏?阿威那边,你暂时避着点,晾他也不敢真闹出什么大事。等我这边位置坐稳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调过去。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在新厂那边,你就是元老,谁还敢给你气受?”
他的许诺是如此具体,如此诱人。阿娟仿佛已经看到了新厂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看到了手下人恭敬的眼神,看到了摆脱德阳无休止盘问后松快的日子。
阳光不知何时移动了位置,正好完全笼罩住她面前的办公桌,将那本崭新的自学考试《管理学原理》教材照得发亮。她看着那束光,心里那片厚重的阴霾似乎被彻底驱散了。老梅的许诺,就像有人在那张未来的蓝图上,用金色的笔,清晰地写下了她阿娟的名字。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希望和讨好的笑容,眼角的细纹也仿佛舒展开来。“梅哥,那我可就……全靠你了。”
老梅满意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夹克。“好好干,也别忘了学习。”他指了指桌上那本教材,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新时代的管理者,没点文化底蕴不行。你这步棋,走得对。”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心实意为她的长远发展考虑。阿娟连连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
送走老梅,仓库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安静。但阿娟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她重新坐回椅子上,阳光暖烘烘地照在她身上。她拉开抽屉,又拿出那本教材,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抚平封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个希望。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彩。
为了那个“重新活一回”的承诺,也为了老梅口中那个在新厂“挺直腰板”的未来,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这是命运的又一次转折,她不能再错过。至于这其中是否又是从一个漩涡,跳入另一个更深、更隐秘的,以“自己人”为名义的漩涡;至于老梅的许诺有多少是画饼充饥,有多少是真心提携;至于依赖老梅是否与她“新生”的初衷背道而驰……此时的阿娟,不愿意,也没有余力去深想。
人总是需要抓住一点实在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带着过去的烙印和未来的风险,才能有勇气继续走下去,不是吗?她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管理学原理》的第一页,那油墨的清香,混合着仓库里固有的钢铁与机油味,构成了一种奇特而真实的、属于她阿娟此刻人生的味道。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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