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路灯尚未完全亮起,整个世界仿佛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薄纱里。大刘拖着步子,从那条走了无数遍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拐进小区。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像一道疲惫不堪的、粘连的阴影。大刘又一次出差回来了。
“好累。”
这两个字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不仅是回到家对妻子阿芳说,在单位遇到相熟的同事,递过一根烟,点燃,吐出一口烟雾时,也常常伴随着一声叹息:“唉,好累。”
身体的累是实实在在的。但这只是表面的、可以被言说的累。更深层次的,是一种如同陷入泥沼般的、无从诉说的疲惫,源自他那“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的生活。
推开家门,一股家常饭菜的味道混合着清洁剂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家”的味道,稳定,却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老婆阿芳正在厨房里忙碌,抽油烟机的轰鸣声掩盖了他进门的脚步声。
“回来了?”阿芳关了火,探出头来。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而细致地在他身上扫过。
“嗯,回来了。”大刘应着,把提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弯腰换鞋,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今天怎么又这么晚?”阿芳走过来,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审慎。她靠近他,动作看似自然地去接他脱下的外套,鼻翼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
大刘的心微微一紧。他知道,这是阿芳的“例行检查”。她在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残留的、不属于这个家的、异性的味道。香水味、洗发水味,或者任何一种暖昧的气息。自从大刘成为了老板娘的专用司机,一起出差,刚开始阿芳还没有意识到了会有那方面的事,心里想,一个二婚保安能和老板娘在一起?直到毫无征兆的频繁出差,女人就是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她开始盯上大刘。
“还能为什么,到隔壁城市拉业务,老板娘亲自去谈。”大刘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抱怨,“开车,开来开去开得我腰都快断了。”
阿芳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但眼神里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她把外套挂好,转身进了客厅。大刘松了口气,跟着走进去,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沙发里,闭上眼睛,真真切切地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倦怠。
晚饭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进行。阿芳问了些厂里的事,大刘谨慎地回答着,避免提及任何与老板娘相关的细节。然而,风暴往往在平静后降临。
夜里,洗漱完毕,躺在那张双人床上。阿芳翻了个身,靠近他,手搭上他的胸膛。
“大刘,”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幽怨,“我们好久没……”
大刘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知道阿芳的要求是什么。这几乎成了她验证他“忠诚”的另一种方式,一种比检查味道更直接、更让他难以回避的方式。如果他推脱,那便是“心里有鬼”;如果他表现不佳,那更是“在外面耗尽了精力”。
“今天太累了,开了好几百公里,先休息一会儿吧……”他试图挣扎。
“每次都说累,”阿芳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是你老婆,这是你的义务。”阿芳脱光衣服,不依不饶的压到大刘身上。
义务。这个词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他不再说话,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履行着身为丈夫的“义务”。整个过程,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下的床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他吞噬。结束后,阿芳似乎暂时得到了某种安抚,转过身睡了。大刘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听着身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
外面的“彩旗”,指的是五金厂里的老板娘。
老板娘四十的年纪,正是女人熟透了的时节,风韵十足。她丈夫,也就是真正的老板,今年初病倒了,五金厂里里外外基本是丽姐在掌管。大刘能干,踏实,模样也周正,又是老乡,春节值班时就被老板娘“看上”了。
起初是工作上安排接触,然后是生活上若有似无的关心,再后来,是那次应酬后,老板娘多喝了几杯……大刘为了自己生存,一切都发生了得顺理成章,又带着点身不由己的暧昧。
对老板娘而言,大刘是她排解寂寞的固定对象,是她在异乡深夜里的慰藉,甚至,带着一点对年轻强壮身体的迷恋和占有。对大刘而言呢?一开始或许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被女老板青睐的隐秘刺激;后来,则慢慢变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工作内容”,一种夹杂着欲望、压力、甚至是某种程度被迫的复杂关系。再后来就成为大刘想飞黄腾达的机遇。
老板娘对他,倒也大方。看到他确实“辛苦”,不仅给他加了工资,还时常从香港带回来一些昂贵的补品——鹿茸、海马、进口的维生素、包装精美的营养合剂。
“大刘,看你最近瘦了,这个拿回去泡水喝,补补身子。”老板娘把东西塞给他时,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和关切,但那关切背后,是毋庸置疑的索取。
大刘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能量补充剂”,心里五味杂陈。他今年三十有一,正是一个男人身强力壮的年纪。也幸亏是这底子好,不然,他觉得自己早就和厂里乱搞男女关系而“起不来”的老梅一样,彻底垮了。
老梅虽然是一厂之长,老板娘上台后把他权利分割后,老梅在里的拈花惹草的事情,开始在工人中闹得沸沸扬扬,以前不敢说的,现在都说出来了,老梅在厂里抬不起头来。大刘有时会不寒而栗地想,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老梅?
最让他担惊受怕的,是那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手机铃声。那是老婆阿芳给大刘设定的专属铃声。每当那欢快又带着戏谑意味的旋律在身边突兀地响起,大刘的心跳都会漏掉半拍,然后条件反射般地抓起手机,快步走到无人角落,压低声音接听。那铃声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又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提醒着他这段关系的危险和荒诞。
厂里的同事都不是瞎子。大刘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脸颊比以前消瘦了些,原本精神焕发的一个人,现在总透着一股被透支了的萎靡。
休息时,几个相熟的工友聚在一起抽烟。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大刘,挤眉弄眼地笑道:“大刘,行啊,最近可是越来越受重用了。瞧这辛苦劲儿,是不是被‘宠幸’得太过了?”
周围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大刘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敢接话,只能尴尬地咧咧嘴,猛吸一口烟,含混地嘟囔一句:“别瞎说,身体杠杠的的。”
他越是回避,那种哄笑声就越是意味深长。他知道,在这些玩笑背后,是同事们或好奇、或鄙夷、或羡慕的猜测。他像一只被放在聚光灯下的猴子,无所遁形。
这天下午,老板娘一个电话打给他,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慵懒:“大刘,晚上有个应酬,你陪我一起去。穿精神点。”
挂了电话,大刘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又是一场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硬仗。他给阿芳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晚上加班,不回去吃饭了。”
阿芳的回信很快,只有一个字:“哦。”但这个“哦”字,在大刘看来,却充满了怀疑和不满。
晚上的饭局是为一个重要客户准备的。老板娘打扮得明艳照人,应对自如。大刘作为陪同,既要挡酒,又要适时地介绍厂里的情况,还要忍受客户那带着审视和些许轻蔑的目光——仿佛在说,你小子,不过是女老板身边的一个“红人”罢了。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大刘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但脸上还得堆着笑。老板娘在桌下,用高跟鞋的鞋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腿,眼神流转间,传递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信息。大刘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今晚的“加班”,还远未结束。
果然,送走客户后,老板娘微醺地靠在他身上:“去我那儿,醒醒酒。”
大刘没有办法说不。他叫了代驾,扶着老板娘上车,来到那个他既熟悉又抗拒的高级公寓。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套固定的程序。身体的纠缠,欲望的宣泄,结束后老板娘心满意足地睡去。大刘却毫无睡意,他起身,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零星驶过的车辆,尾灯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光痕。
他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家里的阿芳,此刻是否已经睡着?还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一个永远不会真心回归的丈夫?他又想起厂里同事那些意味深长的玩笑,想起老梅那佝偻的背影……
一种巨大的虚无和悔恨攫住了他。他得到了什么?一点额外的金钱,一些短暂的刺激,一份虚妄的“青睐”?可他失去的,或许是家庭的安宁,是内心的平静,是做人的踏实感。他感觉自己就像窗外那无根的浮萍,被欲望的流水推着走,不知最终会漂向何方。
“好累……”他对着冰冷的玻璃,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这一次的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刻,那是一种灵魂被撕扯、被透支后的空洞和疲惫。
第二天,大刘拖着更加沉重的身躯回到厂里。经过车间时,他看到几个女工在窃窃私语,看到他过来,立刻散开了,但那种异样的眼神,却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中午在食堂吃饭,他隐约听到隔壁桌在议论什么“香港带来的好东西”、“身子虚要补”之类的话。他的心猛地一缩,难道……他和老板娘的事,已经传得这么开了吗?
他变得愈发敏感和多疑。手机一响就心惊肉跳,尤其是当《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铃声响起时,他几乎要跳起来。他不敢看阿芳的眼睛,回家的时间尽量准时,甚至主动分担家务,试图弥补内心的亏欠。
阿芳似乎察觉到了他异常的努力,但她的反应不是欣慰,而是更深的怀疑。她检查他衣服的次数更多了,夜里要求“夫妻生活”也更频繁,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主权,或者说,确认这个男人还没有完全脱离掌控。
大刘感觉自己被两张网越缠越紧,一张是家庭的责任与猜疑,另一张是婚外关系的欲望与压力。他在这两张网的绞杀下,几乎要窒息。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一片迷雾中奔跑,身后是阿芳凄厉的哭喊声,前面是老板娘妖娆招手的身影,而脚下,则是老梅那张枯槁绝望的脸。他拼命跑,却怎么也跑不动,那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铃声在迷雾中反复回荡,越来越大,最终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猛地惊醒,浑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一片死寂。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阿芳,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笼罩了他。
他意识到,这种“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日子,看似潇洒,实则是一条正在沉没的破船。他不仅累,更怕。怕东窗事发,怕身败名裂,怕变成第二个老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做出选择,否则,等待他的,将是彻底的毁灭。
可是,选择哪一边?如何选择?斩断和老板娘的关系,意味着可能失去工作,甚至遭到报复;继续维持现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家庭破裂同样是迟早的事。
清晨,他站在镜子前刮胡子,看着镜中那个眼神晦暗、脸色憔悴的男人,感到一阵陌生。他才三十一岁,却好像已经走完了大半生,疲惫不堪。
手机静静地躺在洗漱台上,像一颗定时炸弹。他不知道下一刻响起的,是阿芳查岗的电话,还是老板娘召唤的铃声。
他拿起刮胡刀,锋利的刀片划过皮肤,带下白色的泡沫和细小的胡茬。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低语:
“累……真的好累……”
声音消失在空旷的卫生间里,没有回答。只有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预示着新的一天,以及随之而来的,旧的循环和新的挣扎。而“累”这个字,仿佛已经刻进了他的生命,成为他无法摆脱的宿命。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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