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辞工离开工厂。
阿娟推开新工厂建设项目办公室的门,她走到里面老梅的办公室,这时老梅正背对着门口看墙上的施工进度图。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他花白的头发边缘染成淡金色。
“梅主任。”阿娟轻声唤道。
老梅转过身,眼镜后面的眼睛微微眯起,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阿娟啊,进来坐。”
阿娟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桌面。
“听说秋子走了,缺个人手。”阿娟开门见山,“我想推荐一个人。”
老梅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镜片。“你说。”
“小翠。”阿娟顿了顿,“她在仓库管理二年了,对五金厂这边的情况也熟。虽然不是搞建筑行业,大专生能力是够的。”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远处隐约的打桩声。老梅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阿娟脸上,像是透过时光在看什么别的。
“小翠……”老梅重复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我知道,她挺踏实的。”
阿娟点头,从随身带着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简历。“这是她的个人资料”。
老梅接过简历,却没有立即看。他的视线停留在阿娟手上——那双手已经不再年轻,关节处有些粗大,指甲剪得很短,但依然保持着某种利落的姿态。
“你还是老样子。”老梅忽然说,“推荐人的时候,总是把资料准备得这么齐全。”
阿娟微微一怔,随即低头整理文件夹的边角。“应该的。”
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凝滞。阳光移动了一寸,正好照在老梅桌角的一张旧照片上——那是多年前厂里先进工作者合影,照片里年轻的阿娟站在第二排,老梅站在她斜前方。
老梅顺着阿娟的目光看向照片,喉结动了动。“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阿娟的声音轻了下来。
阿娟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老梅的工装洗得有些发白,后颈处有一小块晒伤的痕迹,应该是最近常跑工地留下的。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个习惯——谈正事的时候喜欢看着窗外,好像能从那些钢筋水泥里找到答案。
“你瘦了。”阿娟不自觉地轻声说。
老梅的肩膀微微一动。他转过身,午后的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面容有些模糊。“厂里这些事……”他没说完,摆摆手。
老梅听到阿娟关切的话语,起身走到阿娟身后,习惯性的把双手放在阿娟肩头,轻轻抚摸着,慢慢滑向丰腴的腰。阿娟连忙起身,“您老婆桂芳来了半年多了,还这么色”。
老梅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嘿嘿笑道:“还不是怪你,养得这么好看。”
阿娟转过身,手指虚虚点了他一下,眼里却带着笑意:“少来这套。”
茶几上水开了,蒸汽氤氲上来。老梅,看着阿娟丰满的胸部,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终究没再伸出去。
“小翠的事,我同意。”老梅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拿起笔在什么文件上签了字,“让她下周一来报到吧。”
“好。”阿娟也站起来,“那我去安排了。”
窗外的打桩机又开始工作了,咚,咚,咚,一声声闷响透过玻璃传进来,震得桌面微微颤动。老梅低头看自己的手,手背上已经布满了老人斑。
老梅把茶水倒进窗台上的盆栽里,茶叶渣黏在陶土盆边缘。他重新泡了杯热茶,坐回藤椅里,翻开小翠的简历。字迹在眼前有些模糊。他摘下眼镜,用掌心揉了揉眼睛。
小翠接到调岗通知时,正蹲在仓库角落里清点螺丝。阿娟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额头上还有一道灰。
“收拾一下,下周一去新厂项目办公室报到。”阿娟的声音不高。
小翠愣住了,手里的螺丝撒了几颗,滚到货架下面去。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阿娟已经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补了一句:“老梅同意去的,接秋子的活儿。”
小翠蹲下去捡那些螺丝,手指有些抖。她知道秋子走了,前天还看见秋子红着眼睛在宿舍收拾行李。可她从没想过,那个位置会轮到自己。
午饭时,刘明端着饭盒凑过来。“听说你要去项目办了?”他压低了声音。
小翠扒拉着饭盒里的白菜,没什么滋味。“我什么都不懂……”
“谁生下来就懂?”刘明咧嘴笑,“你是厂里的老人,比外头招来的强。”
话虽这么说,下午走进新厂房建设项目办公室时,小翠还是觉得腿软。办公室比她想象的大,墙上贴满了图纸,长条桌上堆着文件,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味和灰尘味。
老梅已经在等她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靠窗的旧藤椅里,手里拿着一卷图纸,眼镜滑到鼻梁中间。
“来了?”老梅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
小翠拘谨地坐下,手放在膝盖上,工装裤洗得发白,膝盖处磨得有些薄了。
“秋子走得急,有些工作没交接完。”老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她记的,你先看看。主要是材料进出记录、施工进度跟踪,还有每周要给工厂报的报表。”
笔记本的边角已经卷了,里面是秋子清秀的字迹,偶尔有涂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小翠翻了几页,看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眼前有些发晕。
“我……我的专业和这方面有点不一样……”小翠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老梅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认字就行。”他顿了顿,“关键是细心,要有责任心。这个项目是厂里今年最大的投资,不能出错。”
窗外传来打桩机的声音,咚,咚,咚,震得玻璃窗轻轻响。德阳看向窗外,新厂的钢架已经立起来几根,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突兀。
“你在仓库也二年多了吧?”老梅忽然问。
“是”小翠脱口而出。
“时间不短了。”老梅转回头,“仓库里的事你都熟,这对项目有帮助。施工队用的很多材料,都是我们厂自己采购的,你得把关。你是大专生,工厂重点培养的对象,以前考虑让你成为仓库主管……”
小翠慢慢抬起头。老梅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怀疑,也没有过分的期待,就像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
“我试试。”她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老梅点点头,从桌上找出一份文件。“今天先熟悉环境。这份是施工方的联系人名单,明天他们要送一批钢材来,你去对接一下。”
小翠接过文件,纸张粗糙,油印的字迹有些模糊。她紧紧捏着边缘,像是捏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接下来的几天,小翠像一块被扔进急流的海绵。白天跟着施工队跑工地,对照图纸认材料;晚上抱着秋子的笔记本啃,看不懂的地方就用红笔圈出来,第二天问老梅。她买了个新的笔记本,把秋子的内容重新抄了一遍,在旁边加上自己的注释。
工地上的人起初看不起这个瘦小的女工,说话带着揶揄。直到有一次,送来的钢筋规格和图纸差了一个标号,小翠蹲在钢筋堆里一根根检查,查出来整整三吨货不对板。施工队的负责人脸色铁青,小翠却只是平静地拿出验收单:“这批不能签收,请拉回去换。”
消息传回仓库阿娟那边,阿娟在食堂吃饭时,冲她竖大拇指。小翠只是笑笑,低头继续吃饭——她下午还要核对混凝土的配比表。
有天晚上加班,老梅端着茶缸进来,看见小翠趴在桌上睡着了,头枕着摊开的图纸,手里还握着铅笔。台灯的光照着她半边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老梅轻轻把旁边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动作很轻,小翠还是醒了。
“梅主任……”她揉着眼睛坐直。
“累了就回去休息。”老梅说。
小翠摇摇头,翻开另一本账册。“这批电线的账对不上,我再看一遍。”
老梅没有走,在她对面坐下。“秋子刚来时,也经常这样加班。”他慢慢地说,“她对不上账就急得掉眼泪。”
小翠抬头看他。老梅难得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很深。
“人都是磨出来的。”他说完这句话,就起身走到小翠身边,手臂动了动,又停停滞下来,然后离开了。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小翠一个人。她看向窗外,新厂的轮廓在夜色中已经清晰可见,探照灯的光柱扫过钢架,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重新拿起铅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计算。数字还是那些数字,但看起来不再那么陌生了。
月底,第一份完整的项目进度报表从小翠手里交上去时,老梅只看了一遍就签了字。“可以。”他只说了两个字。
小翠走出办公室,走廊里有穿堂风,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起来。她走到走廊尽头,从窗户望出去,能看见车间熟悉的屋顶,也能看见新厂一天天拔高的钢架。
两个世界,如今她站在中间。
口袋里手机震了震,是刘明发来的短信:“今天下午去工厂,听说晚上食堂有红烧肉,我请你……?”
小翠回了个“好”字,手指在发送键上停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谢谢。”
她收起手机,转身往回走。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一声,一声,稳稳的,像是某种确认。
走廊里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年轻女孩轻快的步子——大概是小翠从工地回来了。老梅重新戴上眼镜,坐直身体,翻开另一份待批的文件。
阳光继续西斜,办公室里一半明亮一半昏暗。图纸上的线条和数字密密麻麻,等待着被阅读、被理解、被变成远处一天天拔高的厂房。
而在那些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安静地沉淀在时光深处,像旧照片上的影像,偶尔被一束意外的光照亮,便会在记忆的暗房里重新显影,清晰如昨。
桂芳开始查老梅的电话是在一个周三的晚上。
老梅在浴室洗澡,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充电。桂芳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看见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一条垃圾短信。她盯着那点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刺了一下。
等老梅裹着浴巾出来,桂芳正坐在梳妆台前抹雪花膏,状似无意地问:“上次那个陌生号码还打电话给你吗?”
老梅擦头发的手顿了顿。“诈骗电话吧,现在不都这样。”
“以前我没有在你身边,不知道你的情况……。”桂芳从镜子里看他。
浴室的水汽弥漫到卧室里,镜子蒙上一层薄雾。老梅的身影在镜中变得模糊,只有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以前都没有,现在购买了这个房子,信息泄露得厉害。”
对话到此为止。但桂芳心里那根刺还在,隐隐作痛。
第二天,她去了趟五金厂。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新工厂建设项目办公室的每个角落。小翠正埋头核对材料单,老梅和一帮人隔着一张桌子讨论施工进度。
“阿姨。”小翠先看见她,笑着站起来,“怎么有空过来?”桂芳没有回话,她还不太认识小翠。
“给老梅送汤。”桂芳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目光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图纸,桌上堆着文件,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老梅从图纸上抬起头,有些意外:“不是说了以后不要送了,我晚上回去喝吗?”
“怕你回去太晚,耽误了。”桂芳说,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埋怨,但眼神锐利得像要刮开什么。
小翠在这时正好撞上桂芳的目光。年轻姑娘的眼睛清澈,带着点紧张——桂芳立刻捕捉到了那丝紧张。为什么紧张?她心里那根刺又动了动。
“你是小翠吧?”桂芳换上笑容,“听老梅提过,说你工作认真。”
小翠连忙走上前:“桂芳阿姨好。”
“你们忙你们的。”桂芳摆摆手,却没走,而是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了,“我歇歇脚。”
空气微妙地凝滞了几秒。老梅和一帮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真的非常短暂,他们停止了工作,离开了办公室。
那天之后,老梅的变化很细微,但桂芳能感觉到。他回家更准时了,手机总是正面朝上放在客厅茶几上,洗澡时也不再带进浴室。有一次是小翠打电话来问项目的事,老梅开了免提,让桂芳也能听见。
“这是何苦呢?”电话挂断后,老梅苦笑着说。
“我没说什么啊。”桂芳低头说“是你自己心虚。”
老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风声渐渐在厂里传开。人们窃窃私语,说桂芳最近来厂里来得勤了。
小翠把这些告诉阿娟时,声音压得很低:“梅主任老婆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阿娟正在仓库清点新到的一批螺栓,闻言手里的记录板轻轻磕在货架上。“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她说,声音平静,但清点螺栓的速度明显慢了。
午后的仓库很安静,阳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照出一束束光柱,灰尘在光里缓缓浮动。阿娟靠在货架上,忽然觉得有些疲惫。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心里漫出来的,沉甸甸的,像浸了水的棉花。
“阿娟姐,”小翠犹豫了一下,“你和梅主任……”
“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阿娟打断她,语气依然平静,“一起从车间干上来的老同事。”
小翠点点头,没再问下去。但她看着阿娟在光柱里略显单薄的侧影,忽然明白了什么——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口,光是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沉重。
小翠走出仓库时,夕阳正西下,把厂区的建筑染成暖金色。远处,新厂的钢架在暮色中勾勒出坚硬的线条,近处,老车间的窗户反射着最后的光。
风吹过厂区,带起地面上的灰尘和碎纸屑。小翠把工装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迎着风往宿舍走。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晃晃悠悠地铺在水泥地上,像个踌躇满志的宣告。
而在她身后,仓库的窗户里,阿娟还坐在那张旧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桌上摊开的文件夹里,夹着一张很多年前的老照片——车间先进工作者合影,年轻的老梅站在她斜前方,两个人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笑容里都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的希望。
她把照片翻过去,盖在桌面上。
窗外,暮色四合,厂区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带着新的流言、新的揣测、新的希望和新的遗憾,像永不停歇的流水,裹挟着所有人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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